“你的腎去哪兒了?”男人的聲音在浴室裏回蕩。


    “我的腎去哪兒了?”趙鵬程喃喃重複著這個問題,腦子裏一片空白。


    “你的腎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趙鵬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回答,他好像沒有義務回答,但他無法拒絕。


    “不要急,慢慢想,想起來,才能找回你的腎。”


    “是的,我不著急,我會想起來的。”


    趙鵬程的樣子很痛苦,劇烈喘息的肺部把浴缸裏的水推出一波一波的波浪。


    “被你賣了吧?”


    “被我賣了?好像……是的。”


    “你把它賣給了誰?”


    “我把它賣給了誰?”趙鵬程愣了一下,抬頭去看問他話的人。


    那人就站在浴室門口,離他很近,他卻忽然看不清那人的臉了,隻剩下一個朦朧的輪廓,就像一個鬼影。


    窗外的烏鴉又“呱呱”地叫了兩聲。


    趙鵬程嚇得一哆嗦:“我把它賣給了收腎的人。”


    “誰是收腎的人?”


    ……


    胡杏隔著玻璃驚訝地張大了嘴。她看見青木放完冰棍後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然後隨口和嫌犯聊起了天,而那個曾堅持了三十個多個小時一言不發且看起來睡著了的家夥居然就真的說話了。


    ……


    “我也不認識收腎的人,是老於牽的線。”


    “老於是誰?”


    “我們醫院保衛科的於建國。”


    “你一共賣了多少個腎?”


    “一共……一共……七八個吧。”


    坐在審訊桌後麵的史大壯聽到這裏咬著牙罵了一句“艸!”


    ……


    趙鵬程躺在浴缸裏,不再像開始那樣局促和緊張,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故事。


    老於是我老鄉,一個村的。他和我爸一輩兒,過去我喊他於叔,他來我們醫院上班以後,我就喊他老於了。


    小的時候,我們山裏窮,上不起學。我有個妹妹,又漂亮又聰明,讀書成績好,大家都說她是山窩窩裏的金鳳凰。


    為了讓我妹妹上學,我初中畢業就跟著於叔去城裏打工。打了一年,我爸就讓我回去,說我妹妹不上學了,讓我去上。


    我回去才知道,我妹病了。


    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麽病,鄉裏衛生院瞧不出來,也沒錢去大醫院,就在家裏養著。


    我上學的日子,心裏特難受,覺得特對不起我妹。


    我妹跟我說:“哥,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將來當個醫生,就可以治好我的病了。”


    我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醫學院,一定要當醫生。


    我很努力,高中三年,隻用了兩年就讀完了。但我妹的身體卻越來越差了。


    我覺得不能再等了,就去城裏求於叔。於叔很仗義,幫我們聯係了醫院,還墊付了住院費。


    醫生說送來得太晚了,已經發展成了慢性腎衰竭,需要換腎。


    當時,我們全家,包括我幾個親戚家的人全都來做了檢查,結果隻有我符合配型條件。


    配型結果出來的那天,我的大學入取通知書也到了。我考上了醫科大學。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爸坐在醫院後門的台階上哭了一宿,他說:“娃是大學生了,娃上大學不能沒有腰子哇!”


    於叔偷偷跟我爸說,他能聯係到腎源,幹脆買一個。我爸問多少錢,於叔說要五萬。那時候五萬對我們來說就是天文數字。於叔拍著胸脯說錢的事他想辦法。


    後來,於叔和我們村裏幾個叔伯一起湊了錢,也聯係好了腎源,我爸就讓我去上大學去了。


    我走的時候,我妹躺在病床上笑著對我說,等她的病好了,也要考醫學院。我說哥先給你去趟路,哥等著你。


    那時候通訊條件沒現在這麽發達,我在學校隻能靠寫信和家裏聯係。偶爾打一個公用電話到村裏,打通了讓人去喊我爸,我掛掉。過二十分鍾,我再打過去的時候,我爸就在電話那頭守著呢。


    我爸總是說家裏好著呢,你妹也好著呢,學校那麽遠,放假就別回來了,浪費錢。


    我知道家裏欠了好多債,就在假期打零工,把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都賺出來了。


    大四的時候,我獲得了研究生保送資格,還拿到了特等獎學金。


    我揣著獎學金和打工攢下來錢回家過年,我要給家裏,給鄉親們一個大驚喜。我還要給我妹妹加油鼓勁,算日子她也差不多要高考了。


    等我回到家我才知道,我妹已經不在了。那些給我寫的信,都是我爸讓村裏念書的娃模仿我妹的筆跡寫的。


    原來我妹根本沒接受腎移植。於叔聯係好的那個腎源出事了。


    那個男人欠了賭債,才想到賣腎這條路。他收了於叔的定金又反悔了,要加價,說要趁著腎還在的時候好好享受享受。


    他拿著錢去嫖,正好碰到掃黃被警察抓了。警察一鍋端了那個賣腎的團夥,於叔也受了牽連,被判了三年。


    本來,當時我及時趕回去的話,也許還能救我妹。但我爸為了讓我安心讀書,一直瞞著我。所有人都瞞著我,他們都說,山裏出個大學生不容易,不能讓我少個腰子去讀書。


    為了這個事兒,我和家裏大吵了一架。我知道我爸是為我好。我也知道,於叔被抓以後,家裏確實負擔不起手術費了。但一想起我妹,我就忍不住。


    後來我爸就一病不起,沒兩年,也過去了。


    於叔出獄後在社會上混了幾年,混得不是很如意。那時候,我已經在市醫院上班了。他來找我說:“娃呀,你妹的事,你別怪叔,也別怪你爸。”


    我不怪他。於叔是個好人。我也不怪我爸,人都已經不在了。要怪隻怪我自己,要是當初堅持用我自己的腎,我妹就不會死了。還有那個賣腎又反悔的人,這種人就該死。


    我找領導托了關係,把於叔安排在醫院保衛科。


    我們經常一起喝酒,說說以前的事,說我爸,說我妹,說他監獄裏的醜事和壯舉。有時候喝多了,也會抱著頭大哭一場。


    有一回,他說:“大侄子,以後別喊我叔了,喊我老於。你一喊我叔,我就想哭。”


    從那以後,我就喊他老於了。


    ……


    趙鵬程閉著眼睛,像夢囈一樣說著。胡杏從監控視頻裏清楚地看見他的眼角流出兩行清淚,順著臉頰落進了衣領。


    史大壯麵色沉重,用筆在本子上做著記錄。作為此案的負責人,他有很多話想問嫌犯。但這時候,他卻隻能看著青木發揮,自己一點也使不上勁。


    “後來呢?”青木問道。


    “後來……”


    “大概兩年前吧,”趙鵬程喃喃地說,“老於說他看見那個答應賣腎給我們又反悔的家夥了,帶著大金鏈子,人模狗樣的,正在我們醫院看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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