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拿出煙來作勢要扔給馬福慶:“抽煙?”


    馬福慶擺手:“不,不抽。”


    青木把煙塞進自己嘴裏,用修長的手指玩弄著嶄新的都彭打火機,忽然“嚓”一下打著火,淡藍色的火焰慢慢靠近香煙,火光頓時像遇見情人的小夥,變得熱烈起來,發出微弱的滋滋的聲音。


    馬福慶看見這個頂著雞窩頭的男人優雅地就著火吸了兩口煙,吐出一片白霧。


    煙霧開始在房間裏彌漫,越來越多,像秋天的晨霧,在陽光撕裂它之前,它隻會越來越濃。


    馬福慶仿佛置身於茫茫的原野,遠方是山,前麵是湖,湖麵上水氣氤氳。


    他聽見了霧裏的晨風,聽見了荷葉上的蛙鳴,聽見了老樹上的鴉叫。


    他覺得有點冷,又有點恐慌。


    他隱約記得自己旁邊還坐著一個女警察。


    他扭頭去看。


    旁邊是有個女人,隻是沒有穿警服。


    那女人站了起來,渾身一絲不掛,白淨白淨的,像剛在開水裏推了毛的白豬。


    如果有頭,那一定是個美女。


    但可惜她沒有頭。


    她的脖子上麵空空如也,皮肉往外翻翻著,暗紅的血從脖子口溢出來,像一群扭曲的長蟲在爬。


    馬福慶看見無頭女人一步一步向他走來,雪白的胸脯一顫一顫的,左胸上有一顆黑色的痣格外顯眼。


    馬福慶指著女人說:“你不要過來,不要再纏著我了。”


    女人的肚皮一鼓一鼓的,胸口的兩點沾了血的**化作了兩隻眼睛,肚臍眼張得大大的,變成了一張嘴,用一陣發自腹腔裏的甕聲甕氣的聲音說:


    “還我的頭來——”


    馬福慶順手抄起一塊磚,對女人喊:“你別再過來,再過來我可不客氣了。”


    女人沒有停,血紅的眼睛瞪得鼓鼓的,白花花的肚皮上那張嘴還在說:


    “還我的頭來——”


    她把手舉起來,伸進自己的脖子,在裏麵掏啊掏啊,掏出一把帶血的鋸子,鋸齒上還沾著許多碎肉。


    “還我的頭來——”


    馬福慶踉蹌著往後退,退到了一顆大槐樹底下,大聲叫著:“這裏沒有你的頭!你快走!沒有你的頭!”


    馬福慶盡管閉著眼睛,卻還是能看見無頭女人的樣子,聽見她的腳步聲。


    槐樹上忽然飛出一隻烏鴉,“呱呱”叫了幾聲。


    那女屍就定定地站住了,抬頭去看樹梢上的黑影。


    然後,馬福慶就聽見一個暴躁的聲音傳來:


    “要吃飯的就下來,餓死了老娘可不管啊!”


    馬福慶覺得腦袋嗡一下,像一架飛機撞了進去。


    世界崩塌了。


    他恐懼地睜開眼,看見青木依舊懶洋洋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麵的老板椅上,穿著警服的胡杏則在一旁安靜地看雜誌,而自己手裏則抓著一本不知哪裏來的厚厚的書。


    那隻烏鴉不知何時飛到了屋頂的吊燈上,身上原本黑色的羽毛此時發出藍寶石般的光澤。


    “開飯啦,開飯啦——”烏鴉叫著。


    青木慢悠悠地站起來說:“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樓下老板娘凶歸凶,手藝還是很好的。”


    烏鴉附和著:“醬肘子,醬肘子,如花的醬肘子!”


    馬福慶的臉色蒼白,連忙擺手:“不了,不了,不耽誤大師吃飯,我先回去了。”


    說著摸出一個紅包袋,輕輕放到茶幾上。


    青木說:“無功不受祿呢。”


    馬福慶止不住地心慌,站起來往外走:“不用了不用了,可能是我搞錯了,我回去了。”


    “那這個我可不能收。”青木指著紅包說。


    馬福慶說:“無事不登門,登門不空手。我知道規矩,我知道的。”


    他這時候已經到了門口,慌慌張張地走了出去。


    胡杏放下雜誌,走到窗口,看見馬福慶出了酒吧的門,腳步虛浮地拐進了旁邊的弄堂。


    “他好像很怕你。”胡杏說。


    “他不是怕我,他怕煤老板。”青木說。


    胡杏看了一眼烏鴉,除了呆萌,沒看出什麽來,以為青木隻是敷衍之詞,又想起青木在刑偵隊裏的表現和自己路上的經曆,就問:“他剛才是不是做夢了?”


    青木點點頭。


    胡杏又問:“那你看到什麽了?”


    “一個沒有頭的女人。”青木說。


    “你真的能控製別人的夢?”胡杏有幾分興奮,又有幾分顫栗。


    “每個人的夢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怎麽可能控製?”青木說,“夢是一個獨立王國,你的夢就是你的世界,這個世界的規則由你自己製定,別人無法左右。你是你自己夢中的王者,我頂多做一個旁觀者而已。”


    胡杏似懂非懂:“如果人是自己夢裏的王者,那為什麽會做噩夢?為什麽不讓自己一直做美夢?”


    “因為你做夢的時候,你的意識並不清醒。你的潛意識決定了你的夢境,所有的夢都是你的潛意識構築起來的,而夢境的材料就是你的記憶。當你的意識休眠的時候,你的潛意識才會走向前台,去肆無忌憚地使用你的記憶原料。”


    “如果夢的材料是記憶,那為什麽夢裏會出現從未見過的東西?”胡杏反駁道。


    “不,夢裏永遠不會出現超出你見識的東西。你可以仔細想一想,夢裏有沒有出現過你從沒見過的東西?隻不過你把見過的許多東西進行了組合,就像電影裏的外星人,長得再怪異,也還是人類認知中的東西。”


    青木手中的煙已經燒到了煙蒂,但他沒有掐滅。


    “外星人絕不會是人們想象中的樣子。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樣子。”


    青木的眼神變得迷離而深邃,就像那些學識淵博卻又幼稚得可笑的科學家一樣。


    這時候,胡杏終於相信,青木和梅以求教授是有私交的,因為那種眼神證明他們同一類人。


    她不想在這種玄奧得讓人頭疼的問題上糾纏,就把話題扯回到現實上來。


    “照你這麽說,那個沒頭的女人應該是馬福慶認識的人,她是誰?”


    青木也恢複了一副懶散的樣子,在煙缸裏掐滅了煙頭,說:“我怎麽知道。”


    胡杏說:“你怎麽不像在警局的時候一樣讓他把事情都說出來?”


    青木說:“他又不是犯人,我為什麽要審訊他?”


    胡杏想了想說:“這個人一定有問題。”


    青木起身把茶幾上的紅包撿起來,笑著說:“你是我的福星啊,你一來我就開張,真好呢!”


    烏鴉跳到青木的肩上叫著:“紅包,紅包,醬肘子,醬肘子……”


    “下去吃飯?”青木邀請胡杏。


    胡杏想起畢生花那比男人還帥氣的樣子,以及和模樣極不相稱的凶悍,笑了笑說:“還是算了吧,我先回隊裏複命,把你安全送回家是我的任務。”


    青木也不勉強,就送她下樓。


    穿過酒吧的時候,胡杏看見有張小桌子上放著四個精致的菜。


    畢生花在吧台後麵調酒。


    胡杏和她對視的時候,能感覺到她的眼神裏有種熟悉的針一樣紮刺感。


    以前沒當刑警的時候,作為富貴人家的大家閨秀,胡杏經常在各種場合遇到別的女孩的這種眼神,當然,那時她的身邊必有一個或幾個圍著她轉的帥哥。


    她仿佛明白了什麽。


    離開酒吧的時候,胡杏有些氣憤。


    這個家夥太沒禮貌了,連門口都不送到,居然就坐在那裏吃飯了!


    居然就坐在那裏吃飯了!


    胡杏摔門而去。


    上了車,胡杏剛想點火,忽然從後視鏡裏看見了那家夥,正懶洋洋地斜倚在酒吧門口,敞著風衣,雙手插在褲兜裏,嘴裏歪叼著白色的百樂門煙,白色的煙霧和他的雞窩頭一起,在風中淩亂。


    “哼,耍帥嗎!”


    胡杏忍俊不禁,笑罵著發動車子。


    在馬達的轟鳴聲中,她隱約聽見青木說:


    “喂,回去查一下案卷,看看最近有沒有沒破的無頭女屍案,那女人的左胸有一顆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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