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恩昆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地坐下來,拉著虞美人坐到自己的膝蓋上,嗬嗬地笑起來:“阿公不是哭,阿公是高興哩!”


    小丫頭將信將疑,用小手幫恩昆擦拭著眼角的淚。


    老恩昆指著史大壯說:“那是你大爹,是你阿爹的好兄弟,他來帶你去城裏哩!”


    小丫頭警惕地看了史大壯一眼,低下頭不說話。


    史大壯說:“是啊,大爹帶你去城裏好不好?”


    “不去!”小丫頭扭過頭去,身體靠向老恩昆,緊緊地摟住了老恩昆的脖子。


    接下來,無論老恩昆和史大壯說什麽,她就是一聲不吭。


    史大壯無奈攤開雙手,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青木。


    青木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著急。


    這孩子明顯非常排斥外人,除了老恩昆,和誰都不親近。在這個年齡,越是這種倔強、執拗的性格,越是容易誘發抑鬱症。


    孩子從小沒有了父母,過著和常人不一樣的童年,長期的壓抑、無助和失落如果不能及時得到發泄和疏導,極易造成心理和性格上的扭曲。


    老恩昆歎了口氣說:“丫頭心裏苦呀!”


    這時候,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來到恩昆家的院子裏,開始忙活中午的午飯。


    “恩昆公,我把家裏的雞宰啦!”


    “恩昆公,我夜裏克下咯網,剛才撈起來一瞧,你猜咋咯?三條大青尾哩!”


    “恩昆公,我搬了兩壇子酒來,等哈子沙牙子的酒不夠幹,就幹我的。”


    ……


    老恩昆坐起來,一邊和來的人應酬著,一邊往煙杆子裏裝煙絲。史大壯從兜裏掏出一盒煙遞過去,老恩昆固執的點著了自己的煙杆說:“吃不來那個。”


    從第一個人拎著雞進來的時候,虞美人就從老恩昆的腿上下來了,不聲不響地在一旁站了一會兒,見人越來越多,就低著頭一個人進屋去了。


    青木和老恩昆打了個招呼,拍了拍史大壯的肩膀說:“我去看看。”


    裏屋又暗又潮,牆壁上貼著許多上個世紀的舊畫報,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還貼著一張獎狀。


    虞美人進了屋,趴到缺了一角的老式八仙桌上,下巴靠在自己的臂彎裏,眼睛看著桌麵上的木紋,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忽然聽到踢踏踢踏的聲音。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像誰的鞋後跟沒提起來,鞋底板拍打著地麵的聲音。


    但布鞋的聲音比它沉悶,草鞋的聲音比它沙滋。她也聽過在外地打工的沙牙子穿回來的皮鞋的聲音,那是脆生生的響。


    這是一種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腳步聲,帶著音樂的節奏,像鼓點一樣撞擊著人的耳朵。


    她有點好奇,轉過臉來看,看見那個和大爹一起來的男人走了進來。


    她不喜歡大爹,因為大爹是阿爹的兄弟,而阿爹是個壞人,所以大爹也是壞人,和大爹一起來的人都是壞人。


    她也不知道阿爹為什麽是壞人,反正所有人都這麽說。同學這麽說,老師也這麽說。她不乖的時候,老師和同學都會打她,因為她是壞人的種,他們說壞人的種就該打。


    有時候,她明明很乖,他們也會向老師告狀說她不乖。老師就認定了她不乖,就罰她打她。


    她討厭上學。


    踢踏踢踏的聲音停了。那個男人站在牆邊看牆上的獎狀。那是她得過的唯一一張獎狀,獎狀旁邊還貼著她得獎的作文。


    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壞爸爸》。


    那是她最後一次當著人的麵提起她的阿爹。


    她以為承認自己有個壞爸爸,別人就不會再欺負她。


    可是並沒有!


    從那以後,除了在日記裏,她再也沒有提過自己的阿爹。


    她從破舊的黃皮書包裏掏出一個嶄新的有著漂亮封皮的小本子。


    這個小本子是她第一天上學的時候媽媽送給她的。每次拿出來,她就好像看到了媽媽,那漂亮的封皮就像媽媽的臉一樣。


    她輕輕撫摸了一下本子的封皮,小心翼翼的打開——這個屬於她自己的世界。


    ……


    那個頂著雞窩頭的男人過來了,他要幹嘛?


    想偷看我的日記嗎?


    哼!


    虞美人用手臂緊緊護住自己的日記本,不讓他看。


    她偷偷用眼角的餘光去看,卻發現那個男人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也許,出去了吧!


    她輕噓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剛剛放鬆下來,忽然就看見身邊多了一個人,和自己同坐在一條長條凳上。


    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抱緊了日記本,警惕地看著身邊的男人。


    “你叫虞美人?”男人問。


    虞美人抿著嘴不說話,把日記本抱得更緊了。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花也叫虞美人?”


    虞美人當然知道自己名字是一種花的名字,但他們都說它長得和罌粟花一樣,是一種有毒的花。


    她見過罌粟花,但沒有見過虞美人。


    “你知不知道有一首詞也叫虞美人?”男人又問。


    虞美人不知道詞是什麽。


    男人吟唱起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沉默著。


    她聽不懂這首詞的意思,但從男人嘴裏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石子落進湖麵一樣,在她內心裏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一種淡淡的愁緒從她心底升起,就像湖麵上的霧,飄飄忽忽的,捉摸不定,卻越來越濃,濃得化不開。


    那些過去的日子——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偶爾看見爸爸的日子……像連環畫一樣一幅幅在眼前翻過。


    她想媽媽了。


    她把懷裏的日記本輕輕放在桌上,用手撫摸著本子的封皮。


    封皮上忽然也蕩起了漣漪,像水的波紋。


    在一片朦朧的光暈裏,她看見了媽媽的臉。


    媽媽在朝她笑,她的臉年輕又漂亮。她記得,她趴在媽媽背上吵著要去芒甸的煙麻大街買糖果的時候,媽媽就是這樣的年輕。


    後來,媽媽就病了,老了。


    封皮上的光影還在變化,媽媽的笑容漸漸消失,豐腴的臉頰開始變瘦,慢慢的,隻剩下了褶皺蠟黃的皮膚,像一張舊黃裱紙覆蓋在骷骨上。


    一滴晶瑩的水滴從天而降,落在封皮上。


    她輕輕打開日記本,扉頁上用鉛筆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字。那是媽媽死後的夜裏,她趴在媽媽的棺材上寫的——


    媽媽死了


    我也想死


    死了就能永遠和媽媽在一起


    但死了也會見到爸爸


    我恨爸爸


    所以我隻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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