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恩昆家的院子裏支起了兩張大圓桌。


    侉子壩人的熱情全都融進了這頓飯裏。女人們嘰嘰喳喳地跑進跑出,殺雞宰魚,燒火上菜,忙得不亦樂乎。男人們大多擠在院子裏的圓桌旁,有說有笑,一輪一輪地給史大壯敬酒。


    吃了一半的時候,院子左邊的一間泥瓦房裏忽然傳出殺豬一樣的嚎啕,把眾人的酒興給打亂了。人們舉著酒碗在半空,停下筷子,紛紛看向坐在主位上的老恩昆。


    史大壯皺起了眉頭說:“恩昆公……”


    老恩昆煙杆子一敲,打斷了他的話:“莫管閑事,幹飯!”


    殺豬聲還在繼續,老恩昆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就是不許人過去看。


    有幾個端茶送菜的女人過來問要不要給那屋裏送點吃的,老恩昆把煙杆子敲得梆梆響,罵道:“咯日鼓的歪貨,吃什麽吃,餓死算逑!”


    大家就不再提這事,又哥倆好五魁首地鬧騰起來。


    侉子壩的人大多比較黑,有點像緬越那邊的人。但青木注意到有一個給她們端菜的女人長得特別白,一眼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史大壯顯然也注意到了,問恩昆:“這是誰家的媳婦?以前沒見過呢!”


    恩昆指著鄰桌一個三十來歲的黑臉漢子說:“勒托烈家的,娶回來小兩年了。”


    那個叫勒托烈的漢子就嘿嘿笑著過來敬酒,說:“史大哥多照應。”


    史大壯幹了酒,指著他媳婦說:“勒托烈你好福氣啊!”


    大夥兒也都開玩笑說他自打結婚後整日介賴在炕頭不肯起來,連人都瘦了幾圈。


    勒托烈就挺著胸膛嘿嘿地笑,那笑容裏裝滿了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的得意。


    隻有青木注意到,那個白白的女人的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雖然也在笑,但笑容裏有種說不出來的寡淡。


    青木見過這種笑容,在柳營巷邊上的無名小弄堂裏,有些女人的臉上也會有這樣的笑容。


    人人都說風月好,卻不知一入風月場,終生不得回。


    這不是風塵的笑,而是絕望的笑,是在籠子裏活得久了,明明看得見籠子外的世界,卻無法打開枷鎖的那種無助。無助之後是絕望,和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的寡淡。


    女人依舊勤快地跑進跑出,端著菜總是先送到史大壯和青木的麵前。


    這本是待客之道,但青木總感覺女人在把菜放到桌子上的刹那,看向他們的眼神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就像在一片絕望的黑暗裏,忽然燃起了一點星火。


    就像在一碗寡淡的開水裏,忽然丟進了一點鹽巴。


    那是熱情,是滋味,是希望……


    青木不知道這個長得白白的女人在希冀什麽,但他可以肯定,她絕不會是看上了自己或者史大壯。


    “幫我盛碗飯吧。”青木說。


    女人“哎”了一聲,像蝴蝶一樣穿梭來去,一會兒就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米飯過來。


    “咯是滇南特產的香米飯,毛竹罐頭燒出來咯,儂恰恰看,好恰勿?”


    女人突然冒出來的有點像申州一帶的方言讓青木很意外。女人的丈夫勒托烈朝他們這邊瞟了幾眼,眼神裏充滿了警惕。


    青木端起碗吃了兩口,果然有種特殊的香甜的味道。


    他剛想說米飯好吃,就看見飯裏露出半截小紙條。


    女人已經轉到鄰桌上菜去了,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他這裏。


    青木把碗放到嘴邊,將紙條用筷子撥進嘴裏,含在舌頭底下,然後以上廁所為由離開了座位。


    廁所在後門外,是一個單獨的小茅草屋。


    青木趁著沒人把紙條從嘴裏吐出來,打開一看,上麵寫著:


    “要啥自行車


    老鄉


    梧桐9”


    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是情急之下寫上去的。


    青木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這是一封求救信!


    “要啥自行車”是著名的小品《賣拐》中的一句很有名的台詞,所以這句話要說的重點是“拐”;


    “老鄉”是女人錯把青木當成她老鄉了。大概青木和史大壯說話的時候帶著一點點三吳口音,和申州接近,所以女人給他端米飯時才會用方言和他說話;


    梧桐9不知道是什麽,大概是個地名或者什麽特殊的標誌,也許隻有她真正的老鄉才能明白。


    所以綜合起來,女人大概是想告訴他,她是被拐賣到這裏的,老家在申州或者申州附近的什麽地方。


    這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這樣的紙條,即使被人發現了,也說明不了什麽。她大可以說是煮飯的時候不小心掉進去的。


    可是,這樣求救的成功率也低了很多,看樣子,這裏的人把她看得很緊。


    要救她嗎?


    青木決定把這個問題拋給史大壯。


    看得出來,史大壯和壩子裏的人關係不錯,但無論如何,他是個警察!


    青木把紙條放進口袋裏,但沒有馬上回到前麵的席上。


    他是個不喜歡應酬的人。


    雖然看起來他喝酒很爽快,來者不拒,但那是因為他覺得拒絕別人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所以,反正能喝,就喝了吧!


    但酒喝得太多,總歸不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尤其是肚子會脹。


    青木在恩昆家的茅房裏通了通自己的水道,然後就開始漫無目的地在壩子裏閑逛。


    侉子壩的房子大多都是老木屋,少有的幾間二層磚木混搭的房子,大概是壩子裏的富戶了。由於壩子處在山坳子裏,沿著山坡而建,各家的屋子排列比較亂,高高低低、前前後後的,不像平原地區的農村房子那樣造的齊整。


    青木走著走著,經過一間木屋邊上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沙啞的吼聲,伴隨著啪啪的拍打聲。


    他停下腳步,順著屋牆的木板縫往裏瞧,看見黑乎乎的屋子裏,一個蓬頭垢麵、身上什麽都沒有穿的女人正在用手拚命地拍打著木板牆。


    女人似乎發現了有人在窺探,敏感地轉過頭來,像豹子一樣撲到青木所在的這堵牆邊,用力地拍打木板,嘴裏發出沙啞到極難分辨的嘶吼:“qiuminga&%&**&^%……”


    青木看見她的眼睛布滿了血絲,雙手的手掌拍得血肉模糊。


    身後傳來許多腳步聲,有人用方言大聲嚷嚷著什麽。


    黑屋子裏的女人聽到那聲音似乎很害怕,縮著身子躲到了牆角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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