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看見其他桌也有空位,那人非要來坐他們這裏,心裏就有些不滿,悶著頭吃米線沒說話。史大壯剛想說話,虞美人就已經搶著說:“這裏沒人,耶耶你可以坐的。”


    眼鏡男朝虞美人笑了笑,坐下來說:“小朋友心真好。”


    老板娘過來問他要吃什麽。


    眼鏡男兩手一攤說:“裏們介裏最有特色的係什麽?”


    小張說:“當然是過橋米線啦,還用問!”


    眼鏡男就說:“辣就過橋米線。”


    史大壯有點警惕地看了眼鏡男一眼,他身上那身白色阿瑪尼在這邊陲小鎮實在有點晃眼,便裝作不經意地隨口問道:“來旅遊的?”


    “係呀係呀,聽說介裏係沒有開花的原洗寶庫啊!”眼鏡男說。


    “聽口音像是羊城一帶的?”


    “老哥好耳力,我係中仙銀啦。”


    “哦,中山我熟,你喺中山邊個區?”史大壯忽然用粵語問。


    眼鏡男愣了一下,馬上笑著回應:“大哥你唔好搞笑,中山隻六街十八鎮,冇區嘅好唔好!”


    史大壯放下心來。一個人要偽裝說點廣式普通話很容易,但要說一口地道的粵語就不容易了,而沒有去過中山的人更不會知道中山是全國少數幾個不設區的城市之一。


    這時候老板娘端了米線上來。


    眼鏡男看著米線問:“怎麽看起來和春城辣邊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小張說,“春城離這裏好幾百裏路呢!”


    眼鏡男說:“可係不應該米線、佐料和湯都分開的嗎?怎麽介裏隻有一碗?”


    老板娘說:“我們這種小店沒有春城那麽講究,都給你放進去了,你撈出來吃就是了。”


    “介叫什麽過橋米線!”眼鏡男抱怨了一句,就要低頭去喝湯。


    一直因好奇而看著他的虞美人提醒道:“耶耶小心,湯很燙哩!”


    眼鏡男一愣,用筷子去攪了攪,才發現湯麵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油辣子,被筷子一攪和,湯裏的熱氣嘩一下衝上來,在他眼鏡上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把眼睛摘下來,用手帕擦拭幹淨,然後對虞美人說:“謝謝裏,小朋友,裏係好銀!”


    “不用謝。”虞美人說,“耶耶你可以用小碗把裏麵的米線撈出來吃,這樣就不會燙了。”


    眼鏡男就照著虞美人的說法,把米線撈到小碗裏,吹了吹,嚐了一口,燙是果然不燙了,卻被辣得劇烈咳嗽起來。他吐著舌頭叫:“怎麽介麽辣呀?”


    虞美人噗嗤一聲笑出來,低聲對史大壯說:“我覺得一點都不辣。”


    史大壯笑著說:“美人你多吃點,等你去了吳中,以後就吃不到這麽正宗的米線,也吃不到這麽正宗的辣味了。”


    眼鏡男說:“你們要去吳中嗎?那可係個好地方!”


    史大壯說:“兄弟去過吳中?”


    眼鏡男說:“旅行去過,係個很美的地方,山美水美人也美。”他又看著虞美人豎起大拇指,“小朋友已經很漂亮啦,去了吳中,將來長大了一定變得更漂亮!”


    虞美人聽得不好意思起來,小臉一紅,低下頭去喝湯。


    吃完的時候,眼鏡男拿出手機付錢。小店老板娘卻死活隻肯收現金,說山裏人不懂你們城裏人的玩意兒,隻認現金。


    小張說:“你不會出來旅遊不帶現金的吧?芒甸可不是大城市,從這兒往南翻幾個山頭就出國了。”


    眼鏡男哭喪著臉說:“哎呀我也不想的啦!我點知你哋呢度賊仔咁多呀!我的錢包被偷啦,喇裏來的現金?”


    他一著急,本就不標準的普通話裏夾著粵語,聽起來特別搞笑。


    史大壯就問:“在哪兒被偷了?”


    眼鏡男說:“芒甸大酒店不係火燒了嘛,我就在銀群裏看了一會兒,我的錢包就不見了。”


    “怎麽不報警?”


    “來過啦,派出所沒有銀,說都去救火啦,叫我晚點來。”


    史大壯看向小張。白天派出所的人確實都被孟岩喊去幫著救火了,但受傷的小張應該一直在的。


    小張說:“哦,可能那會兒我正好去衛生所換藥了吧。”又對眼鏡男說,“我們就是派出所的,你一會兒跟我們回去登記一下情況吧,這頓飯錢我先幫你墊上。”


    眼鏡男說:“我可以手機轉給你。”


    “再說吧。”


    小張起身結賬,又等美人吃完了,四個人就回了派出所。


    小張是戶籍警,平時接警的活兒不歸他管,這會兒又到了下班時間,史大壯就說:“小張你有傷,先回去吧,這兒交給我好了。”


    小張說:“那怎麽行,這是所裏的工作,一會兒孟所回來非撕了我不可。”


    史大壯也就沒再堅持,就說:“那等給他做完筆錄你就回去,我在這兒等你們孟所就行,反正今晚我得住他家。”


    小張說:“行!”


    他們就一起在接警室裏給眼鏡男做筆錄。


    眼鏡男說他叫白小三,是從中山過來旅遊的。本來就打算住在芒甸大酒店的,結果遇上了爆炸和火災,酒店沒住成,錢包還丟了。因為沒了身份證,別的旅館也不收他,何況他還不付現金。


    說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白小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有點靦腆地笑了:“都係爹媽取的,辣時候也不基道小三係個不好的詞。”


    虞美人就問:“為什麽小三是個不好的詞?侉子壩有好幾個人叫小三哩!”


    三個大人就哈哈大笑起來。


    白小三問:“小朋友叫什麽名字?”


    美人說:“我叫虞美人。”


    白小三驚訝地誇了句:“好名字!”然後就開始背起詩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


    他念詩的時候和說話完全不一樣,不但字正腔圓,而且剛柔並濟,斯文裏透著力量,眼鏡在鼻梁上聳動著,消瘦的臉上煥發出別樣的神采。


    虞美人聽得呆了,眼裏竟泛起了淚花,不自覺地跟著一起念:“……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念完最後一句的時候,她已經梨花帶雨,哽咽著對史大壯說,“大爹,我想爸爸了。”


    這時候,外麵響起刺耳的刹車聲。


    小張說:“孟所他們回來了吧,我出去看看。”說著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就傳來一聲槍響。槍聲回蕩過後,黃昏的小鎮又陷入了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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