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彪不知從哪裏弄來一輛麵包車,蔣得官上車以後覺得安全了許多。


    為了防止他流血過多,候彪在經過一個小鎮的時候撬開了一間藥店的門,弄了繃帶、消毒水、止血藥和止疼片。子彈是來不及取出來了,候彪就在車上給蔣得官簡單處理了一下,就趁著夜色加緊趕路。


    這輛車的主人在天亮後一定會報警,所以他天亮前必須找個地方把車不著痕跡地處理掉。


    黃子強是被甩掉了,但候彪總覺得有一種潛在的危險一直潛伏在他們附近。他一路觀察著後視鏡,沒有發現有跟蹤他的可疑車輛,就自嘲地苦笑一聲,覺得自己是不是神經太敏感了。


    候彪把車開進了會稽市郊外一個報廢車停車場。那輛麵包車塞進了幾千輛報廢車裏麵,要找出來怕也是要廢不少功夫。


    車場內除了報廢的汽車以外,還有許多三輪、摩托和電動車。候彪找了一輛還能用的三輪車,讓蔣得官坐進後麵,就騎著三輪離開了停車場。


    候彪去過蔣得官的老家不止一次,所以即使是黑天半夜,他也認識路。那條進村的路還是蔣得官有錢以後投資修建的,一直通到村頭的石拱橋。


    當初修路的時候,村人都說要把石拱橋拆了,建一座能通車的大橋,蔣得官沒同意。他是個有眼光的人,知道一座兩百多年的石拱橋意味著什麽,同時那座橋上有著他太多的童年記憶。


    他在河上重新修了一座大橋,和那座拱橋並排,就像兄弟兩個一樣。大橋嗬護著拱橋,讓笨重的車輛從大橋上過;拱橋依偎著大橋,傾聽行人慵懶的腳步,橋下流水嘩嘩地過。


    現在,他們的村子和旁邊的兩個古鎮一起被列為旅遊重點開發地。這裏麵,當然有蔣得官的一份功勞。當村裏人提起蔣家老大的時候,都豎起大拇指來。他成了全村人的驕傲。


    候彪騎著三輪車到了橋頭,由於大橋大,要繞好大一截路,所以他推著車上了拱橋。可是推著推著,他就發現不對了。


    河麵不過二三十米寬,拱橋跨度再長也就五十米,加上拱起的弧度,幾分鍾就過去了,可候彪推著車走了半天也沒走完。


    他停下來仔細看了看,橋還是那座橋,沒什麽變化,河也還是那條河,河兩岸籠在夜色裏,什麽也看不見,河底映著天上的繁星,密密麻麻的,讓一條河變成了銀河。


    候彪總覺得不對勁,卻又想不起來哪裏不對。他猛然抬頭一看,天黑沉沉的,哪裏有半顆星星?


    這一下把他嚇了一跳。他再往河當間看,河底的星光也忽然就不見了,而是變成一口滾熱的油鍋。油鍋裏七上八下地沉浮著許多人頭,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嚎叫。


    河岸畔出現了許多人,一個個行屍走肉的樣子。那口大油鍋似乎有著某種吸力,引著那些人朝著它走,到了岸邊就紛紛跳了下去。


    候彪心裏忽然空落落的,也不自覺地走了過去。他來到橋沿,踩著雕成獅子頭的欄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腦中閃過一絲清明,猛然一驚,從欄杆上下來,退回到橋中央,呼哧呼哧地喘氣。


    他回頭去找蔣得官,卻發現蔣得官不見了。再看向那岸邊,有一個人正站在堤上喊:“媽呀,你在哪裏?”


    河邊的石階上出現一個搗衣的婦人,抬頭說:“你弟弟呢?你把弟弟丟了,還有臉回來?”


    蔣得官就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油鍋裏濺起許多熱油,落到岸上發出呲呲的響,把岸邊的青草瞬間炸成了枯黃。


    候彪隻看見蔣得官的人頭在油鍋裏漂著,不停地喊:“弟弟呀,哥來陪你啦!”


    油鍋裏的人頭密密麻麻,人臉被熱油燙得焦糊不清,分不出誰是誰,過了一會兒,蔣得官的臉也被熱油炸焦黃了,變成和他們一樣,大概是舌頭也炸硬了的緣故,就再也說不出話,隻和其他人頭一樣發出淒厲地哀嚎來。


    候彪看得慌亂不已,而腦中的那絲清明告訴他,這不是真的。他感覺到呼吸急促,身體僵硬,就像被鬼抱住了一樣。


    他用力地掙紮著,卻怎麽也掙脫不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我在做夢!


    就在他這一個念頭起來的時候,橋就踏了,橋下的油鍋變成了一個深深的漩渦,黑沉沉的天也踏了下來,世界突然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他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條件反射一般地伸手從腰間拔出了槍,對準了黑暗中那個鬼魅的所在。


    他睜開眼,看見自己站在橋頭,三輪車就在身後,而身前的橋麵上站著一個人,正緩緩向他走來。


    黑暗裏看不清那人的五官相貌,隻看見亂糟糟的頭發像雜草一樣立在頭頂,風衣在身後輕輕飛揚,兩隻手插在褲兜裏,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腳上大概是穿著趿拉板,走路的時候發出踢踏踢踏的響聲,在寂靜的石橋上特別地刺耳。


    候彪渾身是汗,舉著槍說:“別再過來了。”


    青木停下腳步說:“你已經護送他到了老家,仁至義盡了。”


    候彪說:“不,我要他活下去。”


    青木說:“你想他活下去,他自己卻未必這麽想,這裏就是他的歸宿。”


    候彪回頭看了一眼三輪車,三輪車上的車簾掛下來,看不見裏麵。他輕輕叫了兩聲“蔣爺”,沒有得到蔣得官的回應。他一把撩開簾子,三輪車裏空空如也。


    “你把他弄哪兒去了?”候彪知道自己剛才被催眠了,一定是那時候青木把蔣得官劫走了。


    青木說:“我沒有帶他去哪兒,是他自己走了。”


    候彪不相信,舉目四顧,忽然看見蔣得官正在對岸的河堤上一瘸一拐地走著,一直走到一座房屋的後門的時候。


    候彪認出來,那是蔣得官後來修複過的老宅。


    蔣得官進了屋子,從裏麵搬出一張小桌子和一個小馬紮,在屋後擺開來,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走下石階,脫了鞋,赤著腳趟進水裏。


    水嘩嘩地響著。


    蔣得官越走越深,嘴裏喊著:“媽呀,我來找你啦!”


    候彪就要衝下去救蔣得官,忽然眼前一花被青木擋在身前。


    候彪說:“你讓開。”


    青木說:“現在是他自己要死,你又何必救他。”


    候彪說:“不行,我不能看著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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