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又一次想起了那場大火,烈焰在晚風中竄得高高的,像死神猙獰的臉。黑煙在黑夜裏彌漫,在火光外圍遮起了一條厚厚的黑毯。


    他從床上跳起來,披上風衣,來不及換鞋,穿著趿拉板逃了出去,卻被門口的桑樹根絆倒。


    記憶到此又中斷了,後麵能想起來的就是他頭頂著烏鴉,站在柳營巷那棵老柳樹下的時候了。


    這些並不是什麽秘密,都是撒撩丁知道的,所以他也沒有建立精神屏障,就在撒撩丁的夢境裏展開。


    他回想著自己是怎麽來到毛紡廠的,一些新的畫麵被建立起了聯係。


    他看見自己坐在一條長椅上,左手戴著手銬,手銬的另一頭被拷在椅背上。一個大鼻子警察用鼻音很重的南方口音在問他:


    “從哪兒來?護照呢?中國人、日本人還是越南人?”


    說到越南人的時候,那個家夥似乎還有點咬牙切齒。


    他又問了很多,但青木一句話也不說。這讓他十分惱火。他大聲叫嚷著:


    “說話呀,你個混球!別以為不說話就能留在這裏領救濟金了,你們這些雜碎,想來做美國公民嗎?告訴你,沒門!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我們有的是法子把你們送回去。快說話吧,說一句日語就送你回東京,說一句中文就送你去北京。你想去香港也行,隻要你承認自己是香港人,我們就送你去香港。但你要是什麽都不說,就把你送去柬埔寨,送去金邊做毒奴!”


    青木還是沒有說話,直到上了移民局的車。


    “把我的衣服和拐杖還給我。”他用英語說。


    警察嚇了一跳,大概是沒想到他的英語比自己還地道。來自密西西比州的混血警察沒來由地拉長了臉,比老倭瓜還難看,冷笑道:


    “你趁著人家喝醉了,把人家的衣服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好意思說那是你的衣服?知道你那是什麽性質嗎?詐騙!搶劫!要不是那位紳士不願意和你一般見識,你下半輩子就要在監獄裏度過了。”


    這時候,另一個警察捧著一個塑料袋過來,說:“這是他的衣服。”


    大鼻子警察一愣,道:“這是他搶來的,怎麽能給他?”


    那個警察說:“那位先生說送給他了,還托我給他帶個話。”說著把袋子遞給了青木,“他讓我告訴你,這世界沒有永恒的對和錯,仇恨不能解決問題,連銀河都不能永恒,何況我們短暫的人生,回家去吧。”


    青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回家”兩個字像兩顆子彈,狠狠地撞進了他的心髒。


    但他卻想不起家在哪兒。


    他默默地穿衣服,大鼻子警察則不滿地在那裏罵罵咧咧:


    “狗屁博士,狗屁助理教授,狗屁天才!我差點忘了,那人也是個亞裔!聯邦教育部和移民局的官員都是吃屎的,每年引進那麽多亞裔學生幹什麽,還讓他們留下來教書,讓一幫雜碎亞裔來教我們的孩子,吃屎的!將來早晚被亞洲人統治了全世界!”


    他的話讓那位陪同押車的移民局的官員十分不滿,瞪了他一眼說:“你要是對移民政策不滿,可以去參選議員,最好是當了總統,然後修改法案,沒這個本事就給我閉嘴!回去問問你爺爺是怎麽來美國的,一個非裔嘲笑亞裔,還真是好笑。”


    大鼻子黑警察像被人揪住脖子的公雞,一會兒氣就泄了。


    青木穿好了風衣和牛仔褲,把嶄新的皮鞋套在腳上,整理了一下稍有點淩亂的頭發,筆直地站起來,流浪漢瞬間就變成了風度翩翩的紳士。


    他伸出手說:“還有我的拐棍。”


    “拐棍?什麽拐棍?”警察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一根木頭,這麽長,這麽粗,黑色的。”青木說。


    “我沒看見!”警察不耐煩地說,“快走快走,你別搞事情!”


    移民局的人拿出文件看了一眼,說:“物品清單上顯示,他的確有一根……棍子。這可是他唯一的隨身物品。”


    警察罵了句“fuck”離開了,過了一會兒,拎著一根烏黑的木棍回來,嘴裏罵著:“特麽的一根破木頭也要拿回去,窮鬼就是窮鬼,黃皮豬,亞洲佬!”


    青木沒有理他,接過木棍就上了移民局的車。


    不過他沒被送往柬埔寨,因為那時候的柬埔寨還沒有國際機場,更沒有美國的航班飛往那裏。他們把他送去了深陷在戰爭泥潭中的越南。美國人在那裏還占據著最後一座城市,他的那架飛機降落後,馬上就運載著撤離的美國士兵飛走了。緊接著,北越的坦克轟鳴著開進了西貢的街頭。


    因為戰爭和疾病,那裏的人口急劇下降,急需勞動力補充,沒有人會拒絕一個沒有身份證的黑戶壯勞力。


    ……


    畫麵一幀幀從青木麵前閃過,他拄著一根烏黑虯結的木棍,在海邊的漁場結網,在山區的林場伐木……,他跟著一群光腳的矮漢子穿過邊境線,在混亂的金邊販售生活物資,又從那裏北上,在仰光的街頭流浪。


    他身上的風衣和皮鞋都是嶄新的。牛仔褲可能是由於太長的緣故,底下的褲管被那位普林斯頓的年輕教授剪短了,開著線,看不大出原本喇叭口的形狀了,變成了直筒褲。


    皮鞋沾了不少灰,但輕輕一抹就鋥亮,鞋頭像鏡子一樣能照見人的臉。


    他是仰光最幹淨的流浪漢。


    他的腦子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又能去哪裏。但總有那麽一絲味道在勾引著他,就像一條被主人遺棄在異鄉的狗,執著地匍匐在地上尋嗅著家鄉的味道。


    在緬越北上的時候,他遇到了一支收購大麻和罌粟的隊伍。他跟著他們翻過了幾座山,來到了一個叫麻粟壩的地方。他循著氣味,找到了山裏的那座小廟。


    廟裏沒有和尚,隻住著一個女人。


    女人說:“你終於還是找來了。”


    青木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他想不起要說什麽,想不起自己為什麽找來這裏,又為什麽能找到這裏。


    女人又說:“你已經殺了北野,封閉了真武夢境,我丈夫也死了,隻剩下我和女兒,你又何必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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