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雲和尚在外麵給花木除草, 聽了妹妹的請求,他去旁邊的淨池裏把手洗幹淨, 拍拍身上沾的泥土,這才跟著尹娘子入內與盛景意相見。


    虛雲今年約莫三十歲,眉眼與尹娘子有些相似, 算是男生女相的那一掛。


    他見到屋裏都是女子, 在心裏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邁步上前在盛景意對麵落座, 取過那份契書看了起來。


    各種契書在官府是有定式的,簽完之後還要送一份去官府留檔才有效力,因此但凡看過幾回契書的人都能直接找到重點部分看看有沒有問題。


    虛雲做事一向是慢性子,看起契書來倒是不慢。


    這份契書其實就是講盛景意要和尹娘子定製一種特殊的香, 雙方進行長期合作,這種香隻能供給盛景意一方,其他方麵沒有太多限製。


    倒是結算一塊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盛景意一方直接按照正常價格付錢;一種是悲田院這邊參與抽成,成本雙方共同負擔,賣出之後雙方各抽五成利。


    盛景意給虛雲兄妹倆吹起了自己的銷售渠道:“我們這邊可以和太平書坊合作賣香, 還會通過各種活動打響這香名氣, 如果你們能走走天禧寺的路子, 我們雙方合起來會擁有龐大的顧客群。”


    這也是她特地準備契書的原因,要是普通地定製一批線香,那隻是小打小鬧,根本用不著這麽正式。


    虛雲是出家人, 本該不為名利所動,但他管著這入不敷出、常年需要去向寺裏討補貼的悲田院,早已知曉錢糧的重要性。


    沒錢吃不飽穿不暖,談什麽弘揚佛法?為了討點飯錢,他可沒少挨寺裏師兄弟的白眼。


    虛雲對著兩種結算方式琢磨起來,要是求穩妥的話當然是第一種比較穩定,不會有什麽風險。


    可如果盛景意的話是真的,那第二種結算方式很可能會給他們帶來難以想象的暴利!


    哪怕他們懶得去走寺裏的路子,躺著等盛景意那邊把香賣出去,獲利恐怕也比隻收個成本和人工費要賺得多。


    別以為他不知道,隔壁住著的那群書生最近都偷偷吃起香油小烤雞來了,一個個吃得滿嘴油光!


    那群書生現在天天輪流幫太平書坊那邊題扇麵,字越練越好不說,還攢了不少餘錢,看把他們得意得,才入春就拿著把自己畫的折扇到處亂晃!


    據消息靈通的老方說,這折扇生意就是千金樓那邊弄出來的,現在金陵城裏但凡認得幾個字的公子哥兒和文人士子,哪個手裏沒幾把折扇?


    這千金樓和太平書坊連大冬天賣扇子都賣得這麽成功,他們說要賣香,肯定也能賣得很好!


    不過現在家家戶戶幾乎都會製香,市麵上也充斥著五花八門的香餅香丸,要怎麽樣的新香才值得這麽鄭重其事地簽訂契書?


    虛雲有些拿不定主意,隻能仔細把兩種結算方式解釋給尹娘子聽,詢問她想要選哪種。


    他心裏是偏向第二種的,哪怕賣不出去,他們也不過是虧點成本而已,現在香料價格低廉,虧不到哪裏去!


    尹娘子聽虛雲特意把第二條來回解釋,知道兄長心裏已經有了選擇,便說道:“我聽哥哥的。”


    虛雲放下心來,說道:“那簽第二種。”


    盛景意聽虛雲這麽說,頓時眉開眼笑。


    雙方在契書上簽好字,盛景意才拿出製好的線香樣本給尹娘子看。


    她是跟著玲瓏她們學的製香,至於線香怎麽做,她其實不太確定,隻能把想要的樣子告訴玲瓏,讓經驗豐富的玲瓏出謀劃策。


    這些樣本是她跟著玲瓏搗鼓了幾天才搗鼓出來的,看起來品控一般,有粗有細有長有短。


    不過她們不是專業人士,弄個樣子就差不多了,具體怎麽規範化生產還是得由尹娘子這樣的專業人士來把控。


    盛景意給尹娘子說了自己的要求:她希望成品長短粗細一致,分別有能燃三分之一刻鍾(五分鍾)、一刻鍾(十五分鍾)、兩刻鍾(三十分鍾)的,到時她們舉辦選角活動時需要用來計時。


    廣告由她們千金樓來打,這部分研發工作由悲田院這邊來做,雙方的貢獻算是打平了!


    尹娘子從前也沒少用點香來計時,看到這線香便覺得眼前一亮,這種細長筆直的香看起來更加直觀也更加方便。


    她本就是愛香之人,要她負責研發她也不覺辛苦,反倒感覺渾身都是勁。


    尹娘子說道:“沒問題,我會盡快按你的要求做出一批能計時的線香。”


    虛雲看完契書便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


    見妹妹眼底煥發出久違的光彩,他眉頭動了動,主動開了口:“等悲田院這邊產的線香有餘了,我會去求主持讓我們在寺裏賣。”雖然他感覺被盛景意找機會一炒作,這種新香在外麵怕是會供不應求。


    盛景意說道:“肯定會有餘的,往後我們賺了錢不是可以雇人來製香嗎?”


    虛雲倒沒想那麽長遠。


    仔細一想,其實真要雇人的話,人手好找得很,寺裏過得清閑又清苦的和尚可不少,要是製香有錢可賺,他們肯定也願意來幹活。


    虛雲深深地看了盛景意一眼,感覺眼前這小姑娘指不定從一開始就盯上了天禧寺的一堆閑散和尚。


    這小姑娘今年也不過十三四歲,怎麽想法大膽到這種程度?怕是連主持也沒打過這種主意吧?


    虛雲性情溫和,看破也沒說破。他雙掌合十,誠心誠意地說道:“阿彌陀佛。倘若能辦成此事,往後悲田院就能救濟更多窮苦人了。”


    盛景意見虛雲一臉寶相,滿臉虔誠,不知怎地有點小心虛。


    雙方已經是正式的合作夥伴了,盛景意介紹玲瓏給尹娘子認識,說往後有什麽事會通過玲瓏聯係,悲田院這邊也可以去千金樓找她們。


    要是不好意思去千金樓,也可以去西市的林家脂粉鋪留個信,她們與林家脂粉鋪也是合作關係來著。


    盛景意連太平書坊都能搭上線,再有跟個脂粉鋪合作也沒什麽稀奇的,尹娘子兄妹倆都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既然事情已經談完了,盛景意也不再多留,起身向尹娘子道別。


    盛景意三人在尹娘子的相送下從側門出了天禧寺,比起香客往來不斷的正門,側門是悲田院和施藥院出入之處,人比較少。


    立夏最近聽了不少話本故事,據說這僻靜之處很容易出事,全程警惕地盯著四周,生怕突然冒出輛失控的馬車或者手拿大刀的劫匪。


    事實證明她純粹是想多了,一直到她們走上官道都沒什麽意外發生,倒是她手臂上被蚊子叮了幾個包。


    立夏發現自己手上多了幾個紅紅的小鼓包,哭喪著臉和盛景意說道:“已經是春天了啊,天氣一暖和,蚊子都出來了。我從小就招蚊子,有我在蚊子都不咬別人的!”


    盛景意笑道:“我看是你見到草叢就跑去踢一下,才把蚊子踢出來的。”


    立夏說道:“我不是怕裏頭藏著人嗎?要是他們突然跳出來就糟糕了,還不如主動出擊。”


    她把自己從話本故事裏聽來的各種故事給盛景意講了,表示走偏門小路非常危險,能走大路還是走大路好。


    盛景意和玲瓏聽了,都覺得立夏有點逗。


    話本是話本,現實是現實,現實裏哪有那麽多意外。


    事實證明意外還挺多的。


    三人正有說有笑的往前走,前麵忽然有華貴的馬車往她們這個方向駛來,馬車旁還有個錦衣青年騎馬相陪。


    盛景意定睛一看,發現那青年竟還是個有過兩麵之緣的熟人:韓端。


    盛景意三人避讓到一邊,給那馬和馬車讓路。


    盛景意估摸著韓端這是陪家中女眷去天禧寺上香,應當沒空理會她們這些閑人才是。所以等韓端離得近了,她才遙遙行了一禮,算是打過招呼。


    韓端本來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車裏的人說話,餘光掃見避讓到路旁的盛景意三人,竟停了下來,含笑朝盛景意喊道:“盛姑娘。”他坦坦蕩蕩地對車裏的人介紹起來,“祖母,這便是我和你提過的盛姑娘。”


    盛景意心中一驚,沒想到自己出來一趟居然能碰上昭康長公主,更沒想到韓端居然會直接把她介紹出來。


    要是換成秦淮河畔別的姑娘,怕是早就被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說不定從此就對韓端死心塌地。


    想想看,一個年輕有為、位高權重還長得特別帥的男人表現得絲毫不在意你身份低微,溫和有禮地把你介紹給家中長輩,你除了感激涕零還能怎麽辦?


    盛景意來不及思考普通姑娘遇到這種事該如何表現,已經被玲瓏推著邁步向前跟昭康長公主行禮。


    昭康長公主乃是太上皇的妹妹,今年已經六十歲,但精神矍鑠、氣質雍容,目光也清明得很,瞧著不像韓端的祖母,倒像是韓端的母親似的。


    她對韓端這個孫子格外偏愛,這次便是特意過來散散心順便看看孫子。


    聽韓端特意給自己介紹一位姑娘,昭康長公主心裏有些納罕,不由仔細地打量起盛景意來。


    盛景意今年不過十三四歲,臉上戴著雪色麵紗,不過從露出的那雙眼睛來看應該是個美人胚子。


    韓端是和她提過有位盛姑娘在排新戲,還說回頭帶她去看看,沒想到這位盛姑娘年紀會這麽小。


    昭康長公主笑道:“既然是行之的小友,不必這麽多禮。你們是剛從天禧寺出來?”


    盛景意不卑不亢地答道:“是的。”她們是從天禧寺出來的沒錯,雖然她不是來拜佛的。


    自從上回在佛殿裏頭睡著,她家三娘連抄經書都不喊她了!


    盛景意覷了眼韓端,見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馬上看著她們說話,心裏直犯嘀咕:這人到底在幹嘛?他祖母是什麽身份他自己沒數嗎?介紹一個官伎之女給他祖母認識是幾個意思?


    韓端接收到盛景意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


    昭康長公主瞧見兩人間的小動作,不由也笑了起來,覺得這小姑娘倒是挺有趣。


    她從手腕上脫下一隻鐲子,說道:“我也沒帶什麽東西,這小玩意你拿著當見麵禮好了。”


    盛景意覺得韓端祖孫倆都不是正常人,正常家長不是該像定國公那樣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地罵“你敢勾/引我孫子”嗎?


    這位長公主殿下倒好,不僅和和氣氣地和她說話,還給她送見麵禮!


    盛景意說道:“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她和韓端說白了就是合作關係,沒理由白拿韓家長輩的東西。


    昭康長公主說道:“算不得多貴重,這樣的鐲子我一年也就戴上一兩回,平時擺在那兒也是浪費,給你這樣的小姑娘正好。”


    這是大實話,她連自己有多少鐲子都不曉得,很多都是戴過一次就擱置,送不送人都沒差。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盛景意還能怎麽辦,隻能把那燙手的鐲子收下了。


    見小姑娘鄭重其事地接過鐲子,麵上終於有了點尋常小女孩兒該有的忐忑,昭康長公主才放過她:“那我們先去天禧寺,回頭你到行之那兒給我說說那《桃花扇》排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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