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代表的不是它本身, 而是年前無聲無息在金陵城傳開的“水磨腔”。


    早在水磨腔悄然風行之時,原本流行的唱腔便要為它退讓, 而《桃花扇》隻是展現了水磨腔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另一種把南戲北曲結合起來、再揉和江南水調的表現方式,它是新鮮的, 它清雅悠遠, 又隱隱有紮在市井的根, 裏頭唱出來的詞曲不再是孤立的, 它與劇中人的命運息息相關,也就比單純的詞曲更能勾動人心。


    本來尋常伎人所唱的,不過就是那些常見的唱詞,調子也都是近百年來聽慣了的, 大夥都不覺得有什麽,平時就隻拿它們來助興,也沒想著讓伎人們能推陳出新。


    現在不一樣,現在許多人都發現他們可以在一場戲中聽到道不盡的人生百態,他們可以同時擁有哀傷淒婉的美人、慷慨激昂的文士、舍身就義的俠客,甚至連插科打諢的小廝、撒潑打滾的無賴, 瞧著都那麽地鮮活有趣。


    這與平時偶爾看一場的南戲有點相像, 可是又比南戲更深更雅更有內涵, 到場的人都免不了看得目不轉睛,恨不能直接看個三天三夜。


    有前麵一百多年的積累,各種唱詞在文辭上已經玩不出花來,《桃花扇》的出現才會引爆全場。


    打個比方, 這就像是前麵的文人墨客花了一兩百年撿柴火,而《桃花扇》則是把這堆壘得比山還高的柴火轟地點燃了!


    所以說,短時間內想動搖它在金陵城中的地位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來個湯顯祖寫出《牡丹亭》,或者來個洪昇寫出《長生殿》,才有可能追平《桃花扇》的熱度。而對於享用過《桃花扇》這種饕餮盛宴的人來說,很難再滿足於隻聽聽曲兒過把癮。


    隻是幾乎在所有新潮流開始之前,有人都會心存僥幸,認為自己哪怕守著舊東西不放也不會受到影響。


    對於這些人的想法,盛景意不知曉也不關注。


    今天晚上她多了個小尾巴立夏,所以在觀眾入場的時候她昨晚的觀賽位置也布置一新,多了張案幾和凳子,另一邊還擺了張杌子,是立夏給自己準備的。千金樓裏沒那麽森嚴的主仆之分,每期選角活動前前後後至少得兩個時辰,還是兩個人都坐下欣賞比較舒服。


    有立夏在,穆鈞沒再出來,許是在屋裏看書,反正盛景意沒見著。


    盛景意也沒在意穆鈞出不出現,她拿著今晚的參選者名單,等著第一位參選者出場。


    比起昨晚來說,今晚的官伎比例上升了不少,而且基本都是已經成名的官伎,別的不說,基本功絕對是過關的。


    隻是前兩個選手雖然水平不差,但總感覺缺了點什麽,沒有叫人眼前一亮的感覺,現場比起昨天的開門紅來說要差了一籌!


    就在有人在心裏犯嘀咕,覺得昨天那些人莫不是在吹牛逼的時候,第三位選手出場了。觀眾席一下子熱鬧起來,紛紛趁著專家評委還不能轉身的檔口開始熱烈討論這位新選手——


    “哇,這人來幹什麽的?”


    “我怎麽覺得她像個丫鬟?”


    “她臉上怎麽一臉斑,這樣也敢出來?”


    可以說很大一部分觀眾都是為了湊熱鬧來的,他們不太懂什麽唱腔什麽唱詞,最先關注的自然隻有臉。台上的女孩兒約莫十五六歲,長相一般,臉上還有一點一點的雀斑,不過她看起來很自信,到了台上便信心滿滿地開腔,給全場表演了一出“報菜名”。


    真的是報菜名,也不知她以前是在哪幹的,一口官話說得十分流利,幾十個菜名報出來絲毫不帶停滯,咬字清晰之餘還帶著股常年混跡市井才有的鮮活逗趣。


    那些原本在評議她相貌的小紈絝都被她這一手震住了,人家搞《桃花扇》選角,她來報菜名幹嘛?難道菜名報得好,能等同於唱功也很好?雖然她這一口氣念那麽多菜名的本領聽著也挺能唬人的,可怎麽聽起來就這麽不搭?!


    令小紈絝們意外的是,江樂正第一個轉了過去,接著趙博士也跟著轉身。


    徐昭明和沈先生兩個是“唯心派”,聽曲兒隻憑自己的喜好來,江樂正和趙博士卻是實打實的學院派,他們對《桃花扇》的唱詞和唱腔研究得比較透徹。


    等小姑娘表演完自己的才藝,徐昭明三人也轉了過來。徐昭明積極講起了串場台詞:“江樂正是第一個轉過來的,不知道你覺得這位姑娘適合哪一門?”


    江樂正沒立即回答,而是詢問場中的小姑娘:“這位姑娘姓什麽?”


    小姑娘說道:“我姓丁,叫丁靈,不過大家都叫我丁丁。”


    江樂正說道:“丁姑娘喜歡哪一門?”


    丁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醜門吧。”她報名前和人了解了一番,很清楚自己的長相不適合進生門旦門之類的,倒是醜門這個據說機會很多,比如演出底層角色什麽的,這不就是她本色演出嗎?她以前在酒樓幫忙端茶倒水,就有不少人誇她聲音響亮、口齒伶俐,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有機會的!


    江樂正和趙博士對視一眼,點頭說道:“我們也覺得你適合醜門。”沒等丁靈喜出望外,他又讓丁靈先介紹一下自己。


    丁靈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自己的來曆:“我其實不是伎籍的,我和我哥都是我娘養大的,前年我娘生了場大病,身體越發不好了,這兩年我哥一直在抄書幫補家用,我也出來找些雜活幹幫補一下家用。”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聽說這次選角要是入選了,有可能拿到一筆獎勵,還可以學唱戲,我就想報名來試試。”


    趙博士說道:“你娘和你哥知道你來參加選角的事嗎?如果他們知道了,他們會反對你來參選嗎?”


    丁靈一頓,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


    她出來幹雜活都是瞞著娘和兄長的,這次跑來秦淮河畔參加選角更不可能讓他們知道。要是他們知道的話,估計會把她抓回去禁止她再出門。


    丁靈咬了咬唇,認真說道:“我不想一直當我娘和我哥的負擔!”她的目光堅定起來,“我覺得靠唱戲吃飯又不丟人!如果入選了,我會和他們說清楚的。”


    丁靈過來前打聽過的,千金樓從不做醃臢生意,也沒鬧出過什麽逼良為娼的齷齪事,三個當家待人都很好很和氣。聽人說,連韓府君都很喜歡《桃花扇》的!那她為什麽不可以學唱《桃花扇》?她是真的很想在這次選角活動中脫穎而出,拿下太平書坊許諾的豐厚賞金。


    盛景意看著立在台上的小姑娘,眼睛越發炙亮。


    一門藝術想要發揚光大,最不該做的一件事就是脫離群眾,沒有根的藝術是長久不了的。


    也不是說非要讓它變得老少鹹宜,隻是一味地走陽春白雪路線,路隻會越走越窄,隻有讓更多人參與進來、讓更多的人認可它的存在,才能讓它始終煥發勃勃生機,而不是一小撮人聚在那裏孤芳自賞。


    《古今詞曲》裏記載過一千多種折子戲,這些折子戲裏題材豐富多樣,有重唱功的,也有重武功的;有陽春白雪的,也有下裏巴人的;有講述官家小姐追求自由與愛情的,也有講述底層小人物掙紮求存的。


    這些折子戲既可以在皇宮戲台上開唱,也可以在鄉村戲台上演出,在那莽莽歲月長河之中,應當曾有不少人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為戲中人歡喜為戲中人落淚,仿佛體驗了另一種人生。


    因此要是能有更多的人加入進來,盛景意是樂見其成的。她固然可以拿出更多經過千錘萬練的故事和唱詞來豐富這個行當,可還是得有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輸入進來,才能保證昆曲能夠真正盛行開!


    許是因為丁靈的堅定打動了眾人,不少原本議論過她長相的小紈絝竟都朝她舉起了綠牌,表示自己覺得她不錯。


    唱戲本就不是壞事嘛,多學一門本事有什麽不好?隻有迂腐之人才會覺得這事上不得台麵!


    小紈絝們沒盛景意想得那麽長遠,隻覺得這小姑娘還不錯,連她臉上的雀斑瞧久了都有點可愛!


    趙博士幾人聽了丁靈的保證,也都覺得可以讓丁靈試試看,便讓她到醜門登記去。


    丁靈高興不已,邁步走進醜門,成為第一個衝著醜門來、也是第一個被選入醜門的參選者。


    接著四五位參選者表現都還不錯,至少聽著不會叫人犯困,幾扇門都陸續收到了新人。


    盛景意專心給她們畫速寫像,她腦子轉得快,深挖她們身上的特質、構思適合她們的新造型,特別出色的甚至還挑選出貼合她們形象和特長的折子戲記在旁邊。


    哪怕她們不適合參演《桃花扇》,也可以把一些經典折子戲拿給她們排演!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盛景意正記錄得津津有味,旁邊的立夏卻喝多了茶水,和盛景意說了一聲後便去如廁去了。


    盛景意也沒在意,仍是關注樓下的情況。過了一會,她察覺有人在對麵坐下,抬頭看去,卻見回來的竟不是立夏,而是穆鈞。


    盛景意心中警覺,抬眸問道:“立夏呢?”


    “我剛看她睡著了,許是累了吧。”穆鈞淡淡地道。


    今天看到那個小丫鬟當起了盛景意的跟屁蟲,他便知道盛景意的三個娘想起來還有男女之防這回事了。他本不甚在意,可剛才見那小丫鬟蹦蹦跳跳往回走,不知怎地就神使鬼差地叫人讓她“睡一會”。


    等他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也隻能親自出來和盛景意解釋一下。


    盛景意瞪著他。


    難怪都說長得好看的人不能信,瞧瞧這人睜著眼說瞎話都不帶喘氣的。


    盛景意說道:“她一會最好能醒來。”


    穆鈞笑道:“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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