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來者是“大夢第五郎”師徒,早已聽聞此人事跡的江都軍士,紛紛鬆了一口氣。</p>


    唯獨元斌見柳師師與老少二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彷佛一家三口的一幕,表情無比怪異。</p>


    “剛剛那少年道士喊柳娘子師娘,莫非她已經嫁人了?”</p>


    “嫁給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道士?”</p>


    “就憑他?”</p>


    ……</p>


    一番互相介紹後,元斌雖然對所謂“大夢第五郎”仍有所保留,猜測多半背後還有高人,但一則對方確實在危難關頭出手相助,二則他也早過了爭強好勝的年紀,故而表麵客套一番後,便不再深究。</p>


    </p>


    歸根結底,柳師師喜歡誰愛嫁給誰,也輪不到他一個外人置喙不是?</p>


    頂多在心裏腹誹一句鮮花插在牛糞上罷了。</p>


    對於他來說,保命才是眼下第一要事。</p>


    今日僥幸逃過一劫,誰知道下一次還有沒有這等運氣?</p>


    南下閩越,千裏迢迢,有的是劫殺機會。</p>


    “說起來,剛剛那群劫匪,除了賊首身份稍顯可疑,其他人分明是真正的本地賊人。”</p>


    “江南曆來是膏腴之地,朝廷這些年對江南輕徭薄稅,加上至尊曾下令各地大興義倉,以備不時之需……這路上怎麽還會有如此多賊?”</p>


    元斌此問,既是心中確切的疑惑,也是想試探一下大夢第五郎的成色。</p>


    隻可惜後者此時如同餓鬼投胎,大口喝酒,大口吃烤餅,根本沒聽他清的問題。</p>


    論氣度,甚至還不如身邊細嚼慢咽的徒弟。</p>


    心中不免對他的評價再次降低。</p>


    柳師師倒是習慣了情郎的作派,接過話頭道:“大概正是因為朝廷對江南寬鬆,反而逼得不少貧苦人家不得不落草為寇。”</p>


    “哦,這是為何?”</p>


    元斌收回打量第五觀主的目光,詫異地看向柳師師。</p>


    後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一句:“元兄久處京師,過去又時常出入東宮,應該對故陳的朝政有所聽聞吧?”</p>


    元斌點點頭:“朝廷諸公對此早有共識。南陳之敗,其一在於君主昏庸,寵信奸佞,朝堂一片烏煙瘴氣。其二便是世族豪右魚肉百姓,不得人心。故而當初王師一到,除了都城建康以外,其餘各地大多望風而降。”</p>


    “後來雖有反複,但幾個為首渠帥被越國公以雷霆之勢拿下後,便再也濺不起半點水花。”</p>


    “不錯!”柳師師接話道,“刑法疏緩,世族陵駕寒門,這便是江南賊患的根源所在!不解決這個問題,江南再如何富足,朝廷再如何推行仁政,也與本地黔首無關。”</p>


    “隻可惜當今至尊一心在江南行懷柔之策,雖則再無發生開皇十年那種規模的叛亂,卻也導致朝廷法度過不了長江。”</p>


    “若是這裏能推行關中的‘均田’之政,何至於那麽多人流離失所,落草為寇?”</p>


    元斌嘴角微動,久久無言。</p>


    老實說,柳師師作為九品行參軍,末流小官,談論這些已經有些犯忌諱了。</p>


    所幸在場之人,元斌自不必說,朝堂鬥爭失敗的犧牲品,隻會噴得比柳師師更厲害。</p>


    其他軍士,對底層之事深有同感,也不敢得罪柳娘子,自然左耳入右耳出。</p>


    楊遇安更不會出賣師娘了。</p>


    反而想起當初坐黑船南下的所見所聞,特別是牙子牙婆的背後靠山,感覺柳師師之言正中要害。</p>


    實際上,“刑法疏緩,世族陵駕寒門”本就是大隋朝廷對江南局勢的公論。</p>


    基於此,才有了後來蘇威作《五教》律令,以重整江南法度的事情。</p>


    隻可惜最後搞砸了。</p>


    這時元斌從柳師師的分析中回過神來,忍不住問道:“如此說來,邳國公(蘇威)當初推行《五教》之令,反而是對的?”</p>


    “師師一介女流,哪裏懂什麽天下大計?”柳師師輕笑搖頭道,“隻是久處江南,見多了糟心的事情,便明白這裏若想長治久安,終究需要恢朝廷該有的法度。操之過急,固然會引起本地世族反彈。但若得過且過,怕也會埋下禍根,危害將來。”</p>


    “就怕等朝廷諸公意識到問題嚴重之時,江南局勢已經積重難返……”</p>


    元斌對柳師師的分析大體認同,但聽到最後一句,卻有些不以為然:“至尊與朝廷諸公何等聖明,未必意識不到江南之患所在。隻是天下初定,需要效彷漢初文、景二朝,與民休息而已。待至尊百年之後,自有明君出世,補全至尊未競之業!”</p>


    這種關乎天子是否聖明的評價,柳師師自然不敢置喙。</p>


    但楊遇安卻可以童言無忌,反問道:“可萬一至尊選了個昏君繼位呢?”</p>


    元斌本能要反駁。</p>


    可轉念一想,自己效忠的前太子楊勇,雖算不得英明神武,至少能禮賢下士,若他將來繼位,江南之事尚可期望。</p>


    偏偏至尊卻聽信讒言,廢了太子勇,改以晉王廣入主東宮。</p>


    晉王廣雖然聰慧冠絕諸皇子,但他素來與江南世家眉來眼去,根本就是引後者為外援,說是統治基本盤不為過。</p>


    這便注定他將來無法對江南世族下狠手。</p>


    至少在徹底擺脫對後者的依賴時,做不到。</p>


    這與昏庸或是賢明無關,利益決定立場而已。</p>


    但被這麽一個小娃娃當眾駁到啞口無言,老臉有些掛不住啊……</p>


    於是元斌沉吟片刻,爭辯道:“江南多賊,於我等自然有妨礙,但卻未必能左右整個天下局勢。”</p>


    “鄉賊隻能禍亂一時,難成什麽氣候。畢竟自古以來,都是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與黔首何幹?”</p>


    這下,輪到楊遇安說不出話。</p>


    他來自後世,當然有無數先進的“理論武器”可以駁斥對方。</p>


    可話說回來,在此時此世,考慮到所謂曆史的進程,他又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並非沒有道理。</p>


    遠的不說,就好比十多年後的那場隋末之亂,說是天下群雄並起,可仔細計較起來,真正能成大氣候,並參與逐鹿中原的幾方大勢力,哪個背後不是站著世家大族的身影?</p>


    底層泥腿子們與其說是爭天下,不如說是在亂世中存身保鄉,免得被亂世洪流輕易吞沒罷了。</p>


    至於說這方世界存在著超凡力量……</p>


    穿越這麽些年,楊遇安早已看清,頂層力量,始終被被朝廷、世家牢牢把控。</p>


    換言之,這種力量不但沒有給泥腿子們改變命運提供任何幫助,反而讓他們在泥坑裏陷得更深,更被動,更絕望。</p>


    “嗬嗬,我們不過隨波逐流之人,何必想太多?”</p>


    柳師師見氣氛僵住,出來打圓場。</p>


    實際上她也知道江南之事幾乎無解。</p>


    甚至於說,她出身大族柳氏,本就是吸著底層膏腴長大的,哪有什麽立場批判世族豪右?</p>


    ------題外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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