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


    月婉戈這樣說。群青轉過頭。


    “是什麽?”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麽會想到死亡?”


    “誒?”


    “你……從何時得到的能力?至少在你轉來我們班,我不認為有什麽理由會讓你尋死。考慮到你來我們學校的原因,或許你在很早前就是場力能力者了……在那之前發生了什麽?”


    “嗯,你說得對。我從未想過自殺。”


    “……什麽?”


    “的確,我的人生並沒有什麽值得我去死的理由。至於我為什麽在這裏,這也是我想要尋求答案的問題。”


    她不再說話,月婉戈也沒有追問下去。


    她知道,群青偶爾會像這樣把話說一半,保留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色彩。


    雖然,這種行為時常讓人感到困擾。不過這也是為什麽那麽多男孩子如此為她著迷的理由——姑且,這也算是一種個人魅力。


    獻祭者剩餘十一人。


    八個學生,一個輔導員,一個闊少爺,一個江湖騙子。


    柳夕璃默默地掃視全場,確定了現在的人數。


    她從安城的眼裏看到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那是一種崩潰,一種頹廢,一種迷惘。


    類似於離開第二層時長生眼裏的東西。


    像死去的光。


    長生的傷勢不算太重,但有許多處皮外傷。不過,現在她正慢慢地被鍾塔治愈。江碩也是,他的精神狀態也並不佳。顧導仍在照料傷員。


    而陶佐詞一直緊緊盯著她。


    很難想象在他們躲藏的時候,這些人身上發生了什麽。


    同一生化班的四人,隻剩下三個。實際上,柳夕璃也在懷疑自己對那個孩子的記憶了。


    那個永遠被留在第三層的孩子。


    雖然每一層的守護者都消失了,但所幸結界並沒有發生崩塌。據霜闕講,是因為守護者的意誌尚未消散,他們還在鍾塔內部。


    隻有當所有的守護者都迎來他們的消亡,一切才是真正的結束。


    顧遷承知道,自己正被一道陰冷的目光所注視著。


    她仍然十分從容,拍拍長生的頭,靜靜地打理著自己破爛的衣擺。


    “顧女士,有些沒有說完的話,我還想問問您。”


    顧遷承背對著他,點點頭。然後她轉過身,輕輕坐在病床邊上,將手放置於膝,這才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再度點頭示意他可以繼續了。


    “你之前提到一個女孩,她長什麽樣子?”


    陶佐詞的情緒尚且還算穩定,但他低沉的嗓音中顯然壓抑著什麽別的感情。


    “唔……她很瘦,身高和我差不多,膚色很蒼白,不太健康。她的留著長發,我見到她的時候有些亂亂的。還有,她右側的劉海很長。”


    是她。


    那令他朝思暮想的,魂牽夢縈的人。


    “你、你知道我為了找她花了多少精力嗎!你是怎麽找到她的?”


    陶少爺提高了音量,所有人都中止了竊竊私語,將目光集中在這兩人身上。


    顧遷承深吸一口氣,陷入短暫的回憶。然後,她發出一聲長歎,示意學生們離開。


    大家識相地退了出去,最後離開的崇霖關上了門。


    “老師,我們就在門口。”


    如果姓陶的敢輕舉妄動,就喊我們。這是他的言下之意。


    顧遷承當然明白,她輕輕地點頭。門被關上後,她轉過頭,接著剛才的話題:


    “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快要死了。”


    “……”


    長生坐在門口,安靜地抱著雙膝。


    走廊對麵的窗戶投進四四方方的光,正罩在她身上。


    窗外是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到。


    “從災難中生還的人,是一種幸,還是不幸?”


    “是不幸吧。”


    隻有靠著窗的安城回應她。江碩看了看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可以告訴我嗎,真相到底是什麽?”


    江碩的表情很複雜。


    “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樣……你得答應我,控製好自己的情緒。”


    “我不答應,這取決於你說的是什麽。而且,那樣是哪樣?”


    “……算了。”


    他的嘴動了動,但沒有出聲,像是把話擠到嘴中,自己先好好咀嚼一番,再決定以一種委婉的方式吐出口。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安城緊緊盯著他的嘴,等著他張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我們還小。你妹妹失蹤了,全村找了很久,沒有消息。你哭鬧了一天一夜,又發了三天高燒,神誌不清地說著胡話。人找不到,你爸媽沒辦法,把家裏寥寥無幾的合照全部燒掉了。等你醒來,和鄰居合計好,不承認你有這個妹妹,你也信了。”


    “怎麽這樣?”


    群青打斷了江碩的敘述。從小接受著先進教育的她根本無法想象這樣的事。


    “小地方,重男輕女確實是存在的吧……反正想著還有個兒子。”


    月婉戈解釋著。江碩點點頭,接著說:


    “瞞了一陣子,我被關在家裏,以不安全為借口不讓外出。我知道,他們隻是沒想好讓我見到你怎麽辦,怕我說漏嘴。過了不到半個月吧,我和幾個大人下山幹活,有一群人聚在河邊,安久的……安久她被水衝下來。”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隨時注意著安城的變化。他的瞳孔切實地在瞬間收縮,但很快調整過來,催促著江碩說下去。


    “但他們沒有告訴你,更不讓我說。我當時還小,並不懂什麽善意的謊言——雖然實質上,這並不是出於善良的初衷。但至少,我當時不希望隻有你被蒙在鼓裏,我想告訴你。那時你剛剛退燒,我剛提到安久的名字,你反應很大,發了瘋病,又開始鬧起來。我不知道怎麽辦,隻好去叫了大人。我被狠狠地訓斥了,而你又吵著要見妹妹……”


    “所以……一直以來,你是唯一相信我有妹妹的人。”


    “嗯。”


    “他們一直在騙我。”


    “那是隱瞞。”


    “是騙。”


    “……嗯。”


    “可為什麽,我總覺得……她是在我們長大後不見的?我好像還殘留這很多和她一起生活的記憶……可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她早就死了,我根本不該記得這些事。是因為你說的……我病了嗎?”


    “嗯,你瘋了,安城。”


    “……”


    那些他告訴江碩的,與安久一起逛街一起吃飯一切生活的記憶,都是假的。他怕自己一直瘋下去,到現在才告訴他真相是什麽。


    柯奈走上前一步,站到江碩的旁邊。


    “所以,他從不讓你來找我。”


    “因為你……看不到那麽久遠的事。”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他萌生了這樣的念頭。


    持續的高燒讓思維變得混亂,過去的記憶與現實的衝擊碰撞交錯,編織成了一個用於自我欺騙的劇本。


    如今,他試圖細細地回憶起那些細節,那些和安久在一起生活的細節——不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安城隻隱約記得,好像他們在一起做過許多事,但具體是什麽,他都記不住了,他隻是堅信那些事情發生過,那些記憶都是真實的。


    但不是。


    思考得更努力些,他意識到,那好像都是和江碩或者其他同學一起做的事。甚至,有些是他看到的,其他兄妹、情侶,或父女在街邊對話的細節。


    他不確定記憶中那些模糊的影子是誰。


    可是,的確不是安久。


    很久以前,她確乎是已經死了。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又這樣想。


    “嗬嗬,死個兒子鬼知道他們對女兒什麽態度。恨不得死的是她吧。”


    “不要這樣說……”


    時雪扯了扯柳夕璃的袖口。她抽回手,有些不耐煩。


    “我說錯了嗎?”


    “不,沒有……”


    安城接著柳夕璃的話。


    江碩仍擔憂地望著他,但是他比想象中平靜得多,也沒有再發瘋病。他並不清楚安城有沒有接受這個事實,不過至少他現在的情緒還算穩定。


    安城歎了口氣:


    “你知道嗎……我好像早就清醒了,但一直自欺欺人地沒有相信。這幾年,安久好像一直在我身邊。我高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總能聽見她的聲音。時間長了,我就感覺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但我知道了,那些都是不屬於我的東西。一直以來,我都弄錯了。


    我感到很抱歉,我一定對不起很多人。”


    作為一個安靜的聽眾,長生慢慢站了起來。


    他人的不幸雖然無法治愈自己的傷痕,但向來能緩解這份病症帶來的疼痛。


    這裏的每個人,都有著諸如此類的故事。


    那正是他們存在於此的理由。


    “陶少爺也一定很愛他要找的那個人。”


    空氣靜了一會,安城又開口了。


    “……他”江碩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他這人好像……”


    砰!


    破門而出的陶佐詞緊緊攥著顧遷承的手腕,所有人都感到心裏一驚。


    “我可是,愛到想殺了她——”


    他另一手拿著槍,凜冽的眼中透著真實的殺意。


    顧遷承到底說了什麽?


    來不及細想,在其他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時雪衝上前擋在他們麵前。陶佐詞並不跟她廢話,用手肘精準地擊在她的太陽穴上。她發出吃痛的慘叫,崇霖跑上前攙她。


    “站住!”


    他們走了一頓距離,群青追上嗬斥著。話音剛落,陶少爺與顧導便被一股透明的力量托起,不論如何掙紮也無法落到地上。


    他們就像處於一種失重狀態。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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