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星雲。


    “醫生,我想我是病了。”


    這便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說的話了。


    夜厭白,是我常光顧的小酒館老板所推薦給我的心理谘詢師。礙於我的身份地位與社交影響力,我無法堂而皇之地將個人問題公之於眾。


    之所以結交他是因為,在過去的某天,我忽然意識到,我正被病魔纏身的事實。


    那是一個下過初雪的,寂靜的黃昏。


    我忙完了手頭全部的工作,終於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平常這樣的機會不多,公司的事務我幾乎要全部親自過手,所以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


    至少那天下午我可以暫時不那麽忙了。倒了一些紅酒,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望著這座繁榮的都市。雪勢並不大,但持續了一個白天,現在一切都覆上一層淺淺的銀白,隱約看得出建築曾經的顏色。


    太陽就要落下去了。運行到某一點時,夕陽的餘暉在這層銀白上鍍了一層金黃。這座都市是如此龐大,如此耀眼,像是神話中的黃金之城。


    刹那間,一股巨大的、洪流般的感覺降臨了。


    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情緒,沒有任何預告,沒有任何征兆,它就是“來了”,“發生了”。


    我想,這並非孤獨。我早已經習慣孤身一人戰鬥——這或許是孤獨的一種附屬品。


    它像有生命一樣,發酵、膨脹。


    當它吞沒我的時候,我什麽也不想做。沒有心情繼續工作,也沒有心情找朋友聊天,沒心情吃飯,沒心情喝酒。甚至,呼吸這樣簡單的事,我也不想繼續做了。


    這樣無端的悲傷令我十分困惑。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等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深深地在我的體內紮根。


    它生長,它繁榮,它結出苦澀的果實,它讓腐爛的氣息填滿我心中的每一處縫隙。


    好孤單。


    好痛苦。


    好想死。


    想要睡去,又不想睡去,也不能睡去。


    想要醒來,又不能醒來,也無法醒來。


    是這樣矛盾的感覺。


    朦朧的、隱約的、模糊的、隱晦的、黯淡的……我之所想,我之所見,都猶如一片茫茫的霧藹在我的腦海縈繞,猶如一層厚厚的雲翳把我的心髒罩上。


    那些曾因我而死,和為我而死的人們的影子,時常在我的身邊彷徨。


    真是奇怪,我明明已經把他們忘掉了。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嗎?


    “我覺得……不太舒服。”


    我這樣試探性地表達著。


    仇老板正將一隻高腳杯擦的剔透。他好像不太明白我想表達什麽:


    “你是說你的胃病?都說了,和你不良的生活作息很有關係……我建議你喝的中藥有按時服用嗎?”


    “我是說這裏……”


    我輕輕敲打著玻璃杯壁,另一隻手指指自己的頭。


    “偏頭痛?還是說酒精依賴症的事?”


    “我不……也許是精神衰弱。但你知道,我無法改變目前的計劃表,隻能開些藥緩解一下,這樣……什麽的……”


    不願意再想了。我含含糊糊地應付著。


    仇繆停下了擦杯子的動作。


    “我給您介紹一個心理谘詢師?你明白的,不會流出個人信息的那種。”


    “我心裏健康得很。就是……精神狀況不太好。”


    “啊,我知道。總之你們先見一麵怎麽樣,作為朋友,我很關心你的狀況。”


    我答應了。


    會麵是一個下午,地點在我辦公室外的私人會客廳。


    厚重的窗簾將夕陽的餘暉拒之窗外,明亮的白色燈光讓室內恍如白晝。


    我疲憊的眼睛粗略地掃過他。


    那身白大褂不像是職業醫生的製服。它的布料很高檔,下擺更寬,像一件長款風衣。他麵前的茶幾上擺著一個小本子,和一隻新的圓珠筆。


    “醫生,我想我是病了。”


    夜厭白微微側了臉,以一個相對舒適的姿勢坐在沙發上。見我沒有往下說下去的意願,他將膝上十指交錯的手分開,拿起了麵前的紙筆。


    “夫人,我希望您知道,我真心想為你提幫助。”


    語氣是職業的,很誠懇。


    我仔細地看向他。


    他黑色的短發幹淨清爽,隻是鬢發和眉間的劉海比較長,臉型稍微尖一些,眼睛是東方人純正的黑珍珠色。在右眼角下方,一枚不起眼的淚痣點在他的臉頰上。


    “……是嗎,每個人都這麽說。”


    醫生露出困擾的表情。他稍作沉默,把紙筆放下。


    “我不知道仇老板是怎麽跟您介紹的我。不過,我對您的情況了解不多。那麽我們稍微坦誠相待一點吧?我有一個冒昧的問題。”


    我漫不經心地點點頭。


    “您殺過人嗎?”


    這個突兀的問題令我產生了短暫的錯愕。


    是這樣啊,仇繆會認識的,會是什麽三好市民嗎。


    “沒有。”


    我用同樣誠懇的語氣回答。


    是真的。


    我看到醫生輕輕挑起眉,好像信了,又好像沒信。但無所謂,我並不打算說服他。


    我低頭看了看我的手。將指節抻直,許久前做的美甲已經掉色了,很醜。指骨明顯,談不上皮包骨頭,但也並不顯得那麽富貴豐腴。它們有些枯瘦,常握鼠標的手腕與常使用筆的中指側,有明顯的繭。


    恍惚間,它們沾滿鮮血。


    為了爬到如今的位置,我做出了異於常人的努力,和一些小小的付出。


    例如人性、道德、良知的一部分。


    我稱之為必要的犧牲。


    即使我從未親手將誰置於死地,但喪命於陰謀詭計的人卻不在少數。雖然這感覺很糟,就像是“我用槍殺人,有罪的是槍,不是我”的混賬邏輯一樣。


    “別那麽警惕呀,我又不是便衣警察。”


    他攤開手笑了笑,聲音很溫和。


    多年的交流經驗讓我形成防一手的習慣,雖然是仇繆介紹的人,應該不會有別的目的,但我仍對他有所戒備。


    之後我們聊了一些其他的事,對雙方的個人隱私都是點到為止,他也沒對我的情況進行過多的詢問。他和一般人不太一樣,和他交流不必處心積慮地巧妙周旋——我是說,沒那麽累。他所提及的話題也不會碰觸我的雷區,更沒有試探的意思。


    如果不是這層醫患關係,或許他很適合做朋友。


    醫生離開後,他的小本子落在桌上。我撿起來,發現首頁已經寫全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


    這人真有意思。


    “他早年是個地下醫生,後來消失了幾年,回來的時候說不混了,考了個心理谘詢師。”


    仇老板是這麽說的。


    實際上,我對醫生的事並不感興趣。我認為,他於我隻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就像落葉於溪,清風於樹,遊雲於月,躚蝶於海。


    出現,路過,然後消失。


    我沒有想到的是,葉沉澱在溪底,風徘徊在樹旁,雲縈繞著彎月,蝶固執地停泊在一朵奔騰的浪花上。


    那是後來的事了。


    剛開始,醫生基本會在我閑暇的時候造訪。偶爾來時我在忙,他也隻是靜靜地在外麵等著,看看書、刷刷新聞,直到我忙完為止。


    聊起來,談的無非是最近的情緒和身體狀況,與其他的心理醫生無異。


    “其實你不用這麽麻煩,隨便開些符合我症狀的藥就可以了。”


    “是藥三分毒,夫人,不要低估心理谘詢的作用呀”他淡淡地笑著,“何況我隻是谘詢師,並不具有開藥的權力。”


    我皺起眉。或許這個表情讓他察覺到了我的不快,他很快提到別的事情。


    雖然他不再是真正的醫生了,但我仍習慣於這個稱呼。畢竟,仇老板那裏的人也都是這樣叫的。


    冬末了。


    各式情人節商品如期上市,股市蒸蒸日上。我又悠哉了些,來到熟悉的酒吧做客,


    問過了我的近況,仇繆如此戲說著:


    “你要小心,可別愛上他了。”


    所謂愛,有如塵埃般輕盈。


    “那叫移情”我啜了口繽紛的液體,“是催眠療法或自由聯想法為主體的精神分析過程中,病人對谘詢師產生的一種強烈的情感。”


    “哎呀,懂的真不少。”


    “我不喜歡……未知的東西。既然我必須接受輔助,就一定,要對這些,稍加了解。”


    我知道自己有個習慣——每當嚴肅地講起什麽時,每個詞之間都會停頓一下。這有點像喝多了似的,但我對我酒量向來很自信。甚至酒精比起藥物,與我而言是更有效的清新劑。


    “移情是患者將自己過去生活中某些重要的人投射在谘詢師身上,是一個潛意識的過程。”仇老板如此說著,手在吧台下摸索著什麽。


    “你不是也很懂嗎。”


    “所以我在勸你,可別真的不小心愛上醫生了喔。他再年輕些的時候可真是個混蛋——”


    說到這兒,他自己都笑了。


    “不會的。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我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


    “噢,那真是太好了。來,這個給您,情人節快樂——”


    他終於摸出一個精致的小箱子,我接過它。


    “你也是這樣無趣的男人嗎?”


    但打開箱子的瞬間,我絲毫沒有掩飾我的驚訝之情。


    一把嶄新的左輪手槍。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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