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送房嗎?”


    “……您願意的話,也可以。”


    哦,看來禮物不是這個。


    燈將牆麵照的慘白。建築主體是歐式風格,還算普通。唯一醒目的是三層頂上有個透明的玻璃半球。燈光追不到那麽高的地方,黑漆漆的。我想或許是植物溫室之類的地方。


    他熟練地開門,開燈,領著我進去。裏麵還算幹淨,應該定期有在打理。沒有茶水之類冗餘的鋪墊,他徑直帶我來到一座白色的錐狀柱體前,上麵有螺旋樓梯,貫穿三層。


    但柱子上嵌著一扇金屬門,是電梯。走進電梯內,它擁有通往四個按鈕。醫生按亮了最上麵的,不是4,而是空白。


    我們來到了那座半球狀的建築內。


    這裏很空曠,也有些冷,並不是溫室。不知醫生操作了什麽,整個弧狀的穹頂忽然發星星點點的光。


    是電子屏幕拚接出的星空,甚至看不出玻璃屏銜接的縫隙。


    “很壯觀……可惜是假的。”


    我做出這樣的評價。


    “那這裏呢?”


    星光給空間裏帶來些許光亮,一架天文望遠鏡的輪廓出現在視野裏。醫生調節了座位的高度,我走過去,將眼睛對準那裏。


    他在一旁幫忙做著調整。


    我從未見過如此真實的宇宙。


    月球上的環形山、金星的盈缺、土星的光環、木星的紋路……這些難得親眼一見的景色如數呈現在我的視野,甚至幾處美麗的星團都清晰可見。


    美得令人窒息。


    最後,他將望遠鏡停在一個特定的位置。我什麽也沒觀察到,他隻是讓我耐心地等一等。過了一會,我看到一個光點閃過。


    是流星。


    它們逐漸多起來,一個接一個,讓人應接不暇。它們很漂亮,出現得快,消失得也快。但這是一個如此龐大的數量,足以讓人忽視個體的微小。


    這個程度在學術上,或許應該被稱為流星暴。


    真的很壯觀,很美。


    但……不過是隕石在大氣層中的滅亡罷了。


    僅此而已。


    這樣理性而悲觀的念頭產生的一瞬間,就被無限放大。


    我忽然感到,在這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我太渺小了,太無力了。


    不,別在這種時候……?


    消極的情緒瞬間膨脹,將其餘的一切思緒都擠到角落裏。就像溺水之人來不及掙紮,就被一股新的水浪打壓下去。


    先前所有的疑惑都變得模糊,變得不重要:比如為什麽醫生知道這裏可以觀察到流星,為什麽他還知道偏偏是在我隨機選出的日子會出現,為什麽他總能……


    這些疑惑,全部都被衝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回憶。


    一段我無比抗拒的回憶。


    我極力想要抑製住,卻頭痛極了。醫生注意到我的反常,慌張地扶住我。他似乎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隻是緊緊地抱著我。


    “我殺過人。”


    “……您在說什麽?”


    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牙關打顫,說出每個字都很困難。醫生扶著我慢慢坐在地上,跑去拿來一個保溫杯。


    他打開杯蓋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靜靜等我緩和下來。


    我離他很近,嗅的到他身上淡淡的醫用酒精味。很安心。


    “確切地說……那可能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隻可能因為我而死的人。”


    那時,我剛研究生畢業,按照合同進了當前紅火的老企業。我是一名精算師,但同時也隻是一個實習生。


    講道理,這樣的大公司用起新人毫不含糊,我沒做過什麽有營養的事,隻是連續當了半年的廉價勞動力。


    壓力奇大,還有很多我完全看不慣的人和事。


    這座公司需要整改和淨化——我的野心在某一刻誕生了。


    但,在那之前,我還是需要好好工作。


    龐大又瑣碎的任務量壓得人喘不過氣,加班到深夜是常有的事。雖然補貼還算客觀,但身體實在是吃不消。


    有天,已經到了淩晨,我的任務終於完成了,但還需要另一個組審核,在結果出來之前我不能離開。我從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啤酒,來到天台呼吸新鮮空氣。


    那是一個炎熱又幹燥的夏天。但午夜的高層很涼爽,偶爾有風,星星又密又亮。我從不知道空氣稍微幹淨一些的夜空竟然可以這樣好看。


    趴在欄杆上剛打開易拉罐,我注意到不遠處有一個人坐在這兒,雙腿蕩在外麵。


    人影放下手,煙頭的星火劃出紅色的軌跡。


    “那裏很危險。”我說。


    “嗯。”


    他沒有看過來。黑暗中,我隱約看到他點點頭。這個人的聲音有些很輕,有些沙啞。我稍微走進些,注意到他旁邊已經有很多煙蒂了。


    “你也很累嗎?”


    提出這個問題後,我灌下一口酒。


    “嗯,很累呀。你是這裏的員工?”


    “是的。這麽說來,你不是嗎?”


    “怎麽說呢……誒,女人喝啤酒很少見。”他轉過頭,在黑暗裏打量著我。


    “啊,是嗎,我隻是需要酒精提神。咖啡因好像對我不起作用。”


    “噢……這樣子。”


    他岔開了話題,我沒有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願意說的,和不願意說的。


    之後,我們零零散散聊了些有的沒的,小到生活消費,大到經濟局勢,還算投機。再加上下肚的兩罐酒,我好像不那麽疲憊了。


    “這個公司的員工自殺率很高哦,一個女孩沒有熟人,很累的。”


    “啊,我知道的。是很累,不過還沒到那個地步吧……至少對目前的我來說。”


    我們一同眺望著遠方,因為樓層高的緣故,這裏很安靜。


    但即使是深夜,這座城市仍然是紅燈綠酒,繁華極了。夜空也閃爍著星光,遠方的線如同一條對稱軸,讓地麵的燈火與天上的星星相互映襯。


    “你說……這個世界這麽美好,想死的人是不是不正常啊。”


    他忽然這麽說。我聳聳肩回應他,語氣裏透著一股百無聊賴。


    “這個世界這麽有病,活下去的人才不正常。”


    “哈哈哈哈,果真是這樣嗎。”


    他笑起來的聲音很疲憊,但也很好聽。我看向他,卻仍然看不清他的臉。


    天台上沒有燈,一切景色都顯得如此晦暗。遙遠地麵上的路燈是那樣不可觸碰,仿佛漆黑夜裏的星。


    我的電話響了,是審核組那邊打來的。我向他道了別,起身離開天台。


    走到轎頂門前,我下意識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他消失了。


    一種糟糕的預感油然而生。


    我慌忙跑過剛才的方向,一堆煙頭中還有一根較長的沒有完全熄滅。但根據掐煙的痕跡判斷,不是失足掉落的。


    向樓下望去,看不到地麵,隻有漆黑的深淵。


    這裏可是八十二層。


    我雙腿發軟。


    翌日,並沒有任何消息傳出。我甚至去那個方位的地麵確定過,什麽痕跡也沒有。公司絲毫沒有提到有人自殺的事,那之後,我也不再見過他。


    或許他經曆了許多,死意已決;但這對話,也可能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總覺得,他是因我那番任性的話而死的。畢竟,我們明明那樣聊得來。


    我自己還沒想死呢。


    我慢慢因為優秀的業績得到重視,一點點被提拔,一步步向上攀升。漸漸地,我也了解到這個公司不可告人的陰暗麵。


    有多少光,就有多少影子。這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


    我也查閱過員工簿,並沒有誰給我留下和那天那人相似的印象。我懷疑或許他是員工家屬,或是一些事件的受害人,用自殺做最後的抗爭。


    但處理此類抹黑的事,公司沒少幹。要遮,也就遮過去了——太多了,查不到的。


    人命是如此不足掛齒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不認為這該是他的結局。


    不論是何種社會結構,在底層的,總會被視為墊腳石、犧牲品。


    向上爬,不斷地向上爬。這好像是我的本能,銘刻在我的骨髓裏。


    通過種種可告人的、不可告人的方式,我終於爬到了如今這個位置。


    用手段掏空了他們的高層,吸納、策反精英,控製子公司,加大股份——偷梁換柱、釜底抽薪、瞞天過海、暗度陳倉……三十六計幾乎被我和同僚用遍了。


    最後,除掉礙事的他們。


    用這雙沾滿鮮血的手,我爬到了骨堆的頂點。


    好冷啊。現在真的是夏天嗎?


    “說完了。”


    自始至終,醫生一言不發。最後,他駕車將我送回了我家。


    我本不想說這些。我明明已經忘了,這該死的怪物卻逼我想起來。


    即使想起來了,按照我的性格,也是絕對不會說給別人,讓它成為攻擊我的利刃。


    但我還是告訴了醫生。


    說實話,我覺得……還不錯。


    醫生給我熟悉的感覺,雖然我們從未見過。將這些話告訴他,我似乎獲得了一種被寬恕的錯覺。心裏放鬆了許多,就好像卸下了什麽重擔似的。


    我並不是想奢求一個死人的原諒,我隻是想說出來,就像戳破一處化膿的血包。現在,我感覺好多了。


    我終於可以放心去死了。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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