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初升,三月的青陽城已經褪去了不少寒意,街頭四巷的枝頭上,隨處可見新綠嫩芽,在日光照不到的小巷裏還是有些冷清,在小巷的盡頭,坐落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院門緊閉,隔絕著門外的煩擾。


    忽然“嘎吱”一聲輕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院門從裏麵打開,一個灰衣青年提著幾個壇子從裏麵走出,走了兩步忽然又頓住了腳步,轉身折回去,來到一扇門前,抬手敲門。


    “葉瑾,你起來了嗎?”


    敲門聲驚醒了屋內呆坐著的人,她恍然回神,轉了轉僵硬的脖子看了看窗外,才發現天已經亮了,她又呆坐了一夜。


    每每徹夜無眠,失去的那人總如一葉孤舟,在逆流的水中一路回溯而上,在她的心上艱難劃過,留下一道新鮮的傷痕。


    那一年,他受車裂之刑,四肢盡斷,七竅盡剜,寸骨盡碎,收屍時她沒有流一滴淚,用了整整一夜來縫補他的殘軀,然後封入棺中厚葬,墳前靜坐一夜,她滿頭青絲盡成雪。


    每每午夜夢回,她總能看見心上人那張麵目全非的臉孔,空蕩蕩的眼眶,關節盡斷的四肢,緊握成拳的手掌,深嵌在掌心裏的指甲,成了她這一生削骨剜心之痛,那疼痛每時每刻順著心脈一寸一寸地流淌在她血液裏,永不停歇。她失去他已經太久了,久到他已經成了一根深深紮根在她心底的刺,不分晝夜地疼著。


    時隔七年,她終於不再那麽恐慌,哪怕天已經黑的不成樣子,她放在心上的人,曾有過溫暖的眉眼,有滿足地微笑,她記得他初見時最清澈的樣子,這就夠了。


    那年初雪微寒,清冷的小少年躺著在竹排上,黑色的衣袍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臉色蒼白如紙,薄薄的唇邊沾著幹涸的血跡,五官分明的臉上結著細細的冰晶,臉龐雖然消瘦,輪廓卻很好看,長長的睫毛上也結著冰晶,幾縷亂發緊緊貼在額前,他靜靜地躺在這冰天雪裏地,美的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畫中。


    少年緊緊閉著的雙眼沒有一絲顫動,鼻息涼涼的探不到一絲溫度,就在她以為這是個死人的時候,眼前的睫毛忽然微微顫了顫,少年緊閉的眼竟緩緩睜開了,葉瑾看見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瞳孔,映著她的臉,眸光深不見底,像一個深深的漩渦,緊緊地吸附著她的目光,讓她怎麽都移不開眼,這一眼,葉瑾掉了進去,再也沒有出來過。


    那一天她把少年帶回了家,那一年讓少年住進了心裏,沒打算忘記。


    她告訴自己要堅強地活著,好好撫養葉暄,然後窮盡此生來懷念他,即便再疼她也不舍得將他從心上拿掉,她不夠勇敢,舍不得將他連根拔除。因為她知道,那將會在她的心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大坑,會有迂回的風來回穿梭,寂寞會沒日沒夜地來回飄蕩。


    唯有在他的祭日,她允許自己卸下偽裝露出脆弱,攜一槲薄酒,以寄七年陰陽相思,墓前靜坐,以慰七年生死兩茫。


    葉瑾穿上衣服打開門,齊寒拎著幾個壇子站在門口,看樣子是要出門去送貨的,見她一副精神恍惚的樣子,他皺起眉頭道:“看你這樣子怕又是一夜沒睡吧,早飯我已經做好了,葉暄也起來了自己在穿衣服,我去楊掌櫃那兒送貨,你們早點回來。”


    葉瑾點點頭,目送齊寒出了院子,簡單收拾了一下,提著準備好的香火祭品,帶著葉暄也出了門。


    此刻街道上還很清淨,行人還不多,六歲的雲暄正是貪玩愛跑的年紀,她見路上空曠,也就沒有牽著他,任他自己在前方跑著,自己在後麵跟著,恍恍惚惚又開始出神。


    忽然一陣急促淩亂的馬蹄聲傳來,前方不遠處正飛快地衝過來一匹紅色的小馬,騎馬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嬌豔明豔,少女高高揚著鞭子,馬兒鬢毛飛揚,一人一馬,傲然疾馳而來。


    葉瑾倉皇回過神發現葉暄已經跑遠。


    “葉暄!快讓開!”她驚慌地大喊,加快腳步追上去。


    少女顯然也沒有料到會突然跑出個孩子,大吃一驚,慌忙用力去勒住馬韁,馬兒的速度緩了一瞬,忽然又急促地嘶鳴一聲,像是發了狂一樣,高高揚起上身,長長的鬃毛飛舞間,少女驚叫一聲,韁繩脫手,她重心不穩地從馬背上掉了下來,而馬脫了韁,沒了束縛,速度更快地向前衝去,馬蹄高高揚起,眼看就要落在葉暄的頭上。


    葉瑾飛身一撲,把孩子緊緊護在身下,緊接著背上就是重重的一沉,劇烈的疼痛隨之而來,一口腥甜湧上喉嚨,她緊緊抿住嘴,硬生生將這口血咽了下去,緊繃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將死死地孩子護著,同時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頭,馬蹄聲並沒有停歇,重重地疼痛不停地落在她身上各處,等馬終於被製服,她渾身上下已經痛得麻木,顧不得自己,她趕緊扶起身下的葉暄,著急地查看著:“你怎麽樣?有沒有傷到哪裏?”


    “娘,我沒事。”葉暄雖然有些驚魂未定,但還是強自鎮定地搖了搖頭,不讓娘擔心。


    “那就好。”葉瑾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忍著身上的疼痛,吃力地起身。


    “可是我們給爹帶的東西都掉了。”葉暄指著地上四散滾落的祭品,有些難過。


    “沒關係,回去重新再備一份就行了。”葉瑾笑了笑,安慰著他,蹲下身收拾起滿地狼藉,牽起葉暄準備回去。


    見她要走,少女連忙出聲叫住了她:“哎——等等!你受傷了,我送你去醫館吧!”


    葉瑾一夜沒睡,剛剛又嚇了一跳,精神更恍惚了,她茫然的回頭,迷茫地呆了一秒,才恍然搖搖頭朝她笑了笑:“一點小傷,不用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少女著急地拉住葉瑾,一臉真誠地說:“不行不行,我傷了你,怎麽能讓你就這樣走掉呢!你要是不想去醫館的話,那跟我回雲府吧,我讓府上的大夫給你治,可好?”說著她回了個頭,朝她身後一直靜默站著的男人問道:“可以嗎?子蘇哥哥?”


    “你高興就好。”


    男人淡淡的聲音傳到葉瑾耳朵裏,像是寂靜的夜裏轟然炸在她心頭的一個驚雷,震得她心頭重重一顫,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縱然是七年相隔,她還是一下就能認出那是嵌在她骨血裏刻印在她心尖上的聲音,那是即便是夢中聽見也能讓她立刻醒來的聲音。


    她努力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張從未在她記憶中遠去的臉。


    “......影上容......”顫顫巍巍的三個字,用盡了葉瑾全身的力氣。


    七年前那個被她親手縫補封入棺槨入土為安的人,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


    少女被葉瑾瞬間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沒事吧?不會是傷到腦子了吧?”


    葉瑾恍若未覺,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對方卻一直麵無表情地低垂著眼,沒有絲毫的反應,直到葉暄搖了搖她的手:“娘,你怎麽了?我們不是還要去看爹的嗎?快走吧。”


    男人的表情終於有了一點變化,他抬起波瀾不驚的眼,從葉瑾的臉上淡淡掃過,飛快地轉過身,淡聲道:“夠了,留些銀子給這對母子,回府。”


    少女愣愣地哦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遞給葉瑾:“都給你吧,不夠的話你來雲府找我,我叫雲婧,是雲府的二小姐,你記得來找我,我先走了。”


    一對人影相攜而去,葉瑾臉色慘白如紙,雙手控製不住地顫抖,再也忍不住心口的鈍痛,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前一黑跌倒在地,衣帽滑落,滿頭華發鋪地。


    “娘——!”葉暄驚慌地喊,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扶著她。


    一個身影極快地衝過來,接住了葉瑾即將落地的身子,低頭死死地盯著滿地白發,眼裏湧動著憤怒的黑霧,一雙手掐得她的肩膀生疼:“你的頭發為什麽會這樣?!”


    渾身受傷的葉瑾倒吸了一口冷氣,緊緊皺起眉,輕喊了一聲:“疼......”


    肩上的力道立刻輕了,她被攔腰抱起,男人起身前斂去了眼底的怒意,將目光轉向一旁驚慌失措的葉暄,放柔了聲音道:“別怕,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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