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鈺隻在賈府待了一個月不到, 這便準備走了。


    梨香院住了薛家人, 薛姨媽還來看過林鈺,林鈺隻覺得諷刺。這女人看著也是知書達理,對自己的兒子卻是溺愛過頭, 一點也不知道約束。


    隻薛蟠來的這兩天,林鈺已經聽說他這邊紈絝子弟混在一起, 鬥雞走狗,不務正業。連帶著賈寶玉上學也跟薛蟠一起混, 聽說賈政私下裏不是很高興。


    這兩天, 更有趣的卻是傳出薛寶釵帶著的那塊長命金鎖跟賈寶玉的玉乃是“金玉良緣”的消息,林鈺總算是明白為什麽了。


    敢情王夫人知道老太太想要撮合黛玉跟寶玉,她卻不滿意黛玉, 所以黛玉剛剛進來的時候愛在一旁作梗, 等到寶釵進來了,平白多了什麽“金玉良緣”的說法——林鈺覺得, 這賈寶玉銜玉而生的事情本就值得質疑, 更何況是那玉上刻著的字,竟然還跟寶釵的配成一套?王夫人跟薛姨媽這是姐妹了,估計還想要結個兒女的親家呢。


    隻是她王夫人心裏興許看不起黛玉,林如海也未必瞧得起這一門根本成不了的姻親。


    當初賈敏隻說寶玉是個頑劣不堪的,一點不像是看得起寶玉的樣子, 這說明賈敏從未考慮過這一門親事。更何況賈敏臨終,對賈府深惡痛絕,隻恨不得黛姐兒跟賈府斷了聯係。隻是該來的總是要來, 她求的不過是林鈺在關鍵時刻,念著林府這邊的恩情,能搭救黛玉一把。


    林鈺不是什麽菩薩心腸,答應了賈敏搭救一把就搭救一把,但他是不會去幹涉黛玉的。


    如今他要走,黛玉相送,他也隻交代兩句,說有什麽不順心的隻管往家裏寫信,家裏老父親多是想著她的。


    黛玉含淚送了林鈺,那邊賈府安排了賈璉送他。


    臨走的時候拜過了賈政,賈政讓林鈺帶一封手書給林如海,又交代賈璉路上須得小心。


    賈璉一一應了,這才跟林鈺一起離開。


    因為有過在棠花苑“共患難”的經曆,賈璉對林鈺也算是親近,隻讓林鈺上了快一些的馬車,兩個人坐在一起,賈璉便開始問那揚州的風物了。


    “聽說揚州的美人,那個身段婀娜,戲子多情卻似無情,別有一番滋味……”


    賈璉眯著眼,一副已經看得到揚州美景的模樣。


    賈璉這一番,隻把林鈺送到京城外通州碼頭,卻不走遠,略盡一番心意而已。


    他到不了揚州,也隻能在心裏這樣想了。


    林鈺自然不可能與他談論這些,隻將話題岔開:“我走的時候聽說薛蟠的叔叔也到了京城了,不是說這一位事務繁忙,一般都在南京那邊處理事情嗎?當初薛姨媽來的時候,也不見他相送……”


    賈璉神秘地搖搖頭,“有薛蟠那檔子事兒在,他肯定要上下疏通打點關係的。薛蟠打死馮淵的事情還沒了解,你是不知道,我那婆娘跟二舅太太商量著呢。蟠哥兒若能死裏逃生必定要借著主審賈先生的本事。薛瓚不過是為薛家賣命,近日薛家的生意出了大問題,薛瓚哪裏敢輕易放鬆?”


    見到林鈺那一臉茫然的樣子,賈璉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個本事人,他想起自己前些日子遇到的事情,又覺得林如海興許是一個可以拉攏的人物。賈政這裏已經寫信給了林如海,隻是光要寫信還不成,若是林鈺以後繼承著林如海的誌向,說不得還要拉攏林鈺的。


    他這樣一想,便決定透露一些,道:“薛家乃是皇商,管著內務府的采買,油水頗豐。隻是這皇商的位置,哪裏那麽好坐?沒個依仗,坐不穩這位置。如今內務府總管,乃是太子母家,薛家乃是傍著太子的。我們這位太子,坐在那高位上,啥時候不缺錢啊?光有薛家的孝敬哪裏夠?前一陣說是想在鹽商這邊插一腳,不過不知怎的,似乎不是太順利……”


    林鈺本來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個時候聽賈璉說得這樣直白,他哪裏還能不明白?


    若說是最近京城跟鹽商有關的事情,也就是之前在棠花苑的時候,夏省之與人串通,算計了那一撥鹽商的事情。那個時候出現的人有四爺和十四爺,未料想背後竟然還有個太子。


    缺錢是一回事,攛掇著皇商薛家插手鹽商的事情,這太子到底有多缺錢?


    林鈺想起盧家的事情,便是心裏一冷。


    若是說薛家缺錢,來錢最快的定然是私鹽。夏省之的那幾船私鹽,怕還真跟薛家有什麽關係。


    林鈺心中的考量不曾消減,一路套著賈璉的話,感覺這人其實還是挺聰明的,不過是長歪了。這感覺跟薛蟠是差不多的,璉二當真是一表人才又玉樹臨風的,不開口的時候是君子,一開口就成了人渣。


    馬車過了不久,便到了通州碼頭,大船早已經備好,林鈺告別了一路被他套話的賈璉便上了船。


    站在甲板上,那河風帶著涼意,眼見著夏天快要到尾巴上,回了揚州興許就要涼快許多。他拱手給賈璉道別,賈璉喊了聲一路順風,便看那船起錨,沒一會兒便離了案,順著運河南下了。


    總算是離開了京城,壓在林鈺心中的那塊石頭就像是忽然之間消失了一樣,他輕鬆極了,隻吐出一口氣。


    張寶兒站在他身後,林鈺問他道:“走的時候該給黛姐兒的東西都留下了吧?”


    “已經給了姑娘的貼身丫鬟雪雁。”


    隻是張寶兒覺得,雪雁畢竟是年紀小,看著一團孩子氣,當初賈府的老太太便是看著雪雁年紀太小,給配了紫鵑,若是有什麽東西合該交給紫鵑看管,方能放心幾分,可林鈺偏偏交代給了雪雁。後來張寶兒一想,雪雁畢竟是林家出來的,那些黃白之物都是私下裏留給黛玉的,而紫鵑是賈府的人——看樣子自家爺對太太的母家,還是有一定的戒備之心的。


    黛姐兒一個人在賈府,肯定是需要上下打點的。隻是黛姐兒性情孤高,自己定然不會做這些事情,雪雁看著年紀小,卻很懂事,林如海當初給黛玉挑人自然不是胡亂挑的。


    說到底林鈺還是有私心的,終究林如海要疼黛玉一些,他後麵的事情還仰仗著林如海鬆口,不將林如海這邊的關係打好,隻怕真的隻能入仕而無法從商了。


    林鈺想到自己如今這身份,便是有苦說不出。


    他撓了撓頭,一轉臉忽然發現不遠處有一條大船,船上擺了一把椅子,有人在旁邊撐了傘,隻遮住那坐著的人。那人端了一盞茶,慢慢地拂著茶沫,似乎是在看著江上風景。


    一見到那船,林鈺便道一聲“人生何處不相逢”。


    夏省之這優哉遊哉的模樣,竟然也像是把事情給解決了,想必京城那邊的大局已定。


    看他表情輕鬆,那薛瓚的事情應該是沒有威脅到他的。


    那邊夏省之看到林鈺,便對著他一舉茶盞,林鈺一拱手,算是打過招呼,心裏卻在想,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是不會無聊了。


    回來的時候身邊沒有黛玉,也沒有賈雨村,伺候林鈺的人早已經被他收買了個合適,張寶兒盯著什麽事兒都沒有。林鈺放心大膽地去夏省之的船上說話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優勢,他乃是林如海的兒子,這就決定了夏省之定然會重視自己。


    更何況,怎麽說林鈺對夏省之也算是有救命之恩,這一來二去兩個人都算是很熟稔了。


    茶水換了第二道,夏省之說是要對弈一局,林鈺棋力不算上佳,心思也沒在這上麵,不出半個時辰便已經輸了。他投子認輸,卻道:“夏幫主乃是勝者,意氣風發,正是勢如破竹,鈺自知即將不敵,還是識趣一些,早些認輸的好。”


    “哈哈……”夏省之當真笑了出來,他知道林鈺這話是什麽意思,問他道,“林鈺公子想必是聽說什麽了。”


    “薛家目前的掌事者薛瓚前不久才進京處理事情,不過似乎不大如意。聞說薛家背後那位爺準備插手鹽事撈錢,下麵的人肯定是趕著孝敬的,偏偏您在這個時候離京了,上次出現的還是四爺跟十四爺,想來夏幫主你,跟薛家不是一路人吧。”


    林鈺口稱薛家叔叔為薛瓚,一點也沒有站在薛家那邊的意思,這是一種完全冷靜客觀的態度,既不將對方視作自己的仇人,也不站在對方那邊考慮,對林鈺來說——複仇是慢條斯理的事情。


    夏省之道:“我跟那薛家的確不是一路人,這一次插手進來想要截胡的都是太子的人,不過太即便是這位爺,也不該太過囂張的。鹽商有鹽商的規矩,薛家想要按照他們的規矩來,那也要問問鹽商同不同意。”


    前一陣說四川有新的鹽井的時候,薛家那個激動,聯係了一些鹽商,便給了他們銀錢,希望占據了新開的鹽場,哪裏想到鹽場忽然之間出了事情呢?


    自流井都炸了,薛家還有個什麽本事?


    隻怕現在薛家不少錢都折進去了,夏省之這裏的這一批私鹽若是落到薛家的手上,大約便能解了他們燃眉之急。


    林鈺想著薛姨媽跟薛寶釵在賈府裏那個出手闊綽,也不知道是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了。


    他藏起自己的冷笑,將棋子收起來。此刻船快到濟寧,行程過了一小半,林鈺方將那白子裝入棋盒,便聽到外麵驚呼道:“船漏水了!快堵上!快——”


    夏省之聽聲音立刻就站了起來,林鈺眉頭一皺,知道麻煩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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