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溪河, 這裏又有人將之稱為釜溪河。河畔鹽場, 以自流井為首,在明嘉靖年間便已經開采出來。


    林鈺隨船抵達的時候,便看到這河上來來往往都是鹽船。


    自貢之間, 本來便應該這樣繁華。


    自流井與貢井都是老井,很是出名, 多少年來一直興繁,不像早期的鹽場一樣已經衰敗了下來。


    這裏曾經有過富義和鄧井, 不過都因為淡水滲溢或者是井老水枯而廢棄。至於現在, 自流井乃是首屈一指。


    沈無鹽下了船,跟著人一起上來,林鈺身上的傷雖然還沒好全, 不過沈無鹽不打算留他了。


    “林公子, 這既然已經到地方了,也就不多留您了。雖然說沒為您報信, 可好歹還是救了你一命。正所謂功過相抵, 兩不相欠,林公子順著這條道一路往前麵走,有一家錢莊,能兌換到您需要的銀兩,之後您就能順利回揚州了。”


    沈無鹽手一指遠處那熙熙攘攘的街道, 又笑道:“不管您什麽時候回揚州,我這邊會著出川的船給林大人那邊帶個口信兒,您放心走吧。”


    放心走吧。


    林鈺搖頭笑笑, 對著沈無鹽一拱手,“多謝沈姑娘了。”


    沈無鹽斂衽為禮,轉身便帶著人走了。


    林鈺站在這大街上,瞧著這前前後後的人,不算是完全陌生的環境,以前來過,不過沒有待多久。


    街道盡頭的確有票號,林鈺現在又換回之前的那一身衣服。沈無鹽雖然看著跟周圍格格不入,不過考慮還算是很周到的。把他原來的衣服還給他之後,林鈺看著也像是富家公子哥兒,隻要身上有錢,走到哪裏都不會出事的。


    林鈺隻將那大額的銀票取出來,之後去了票號。


    完全不必擔心信用的問題,大型票號也不會貪圖林鈺這一點小錢。


    票號甚至不把林鈺這樣兌換大額銀票的事情看在眼底,隻是多看了一眼這銀票。不是一個錢莊的銀票很少有人來兌換,不過他們這一家也不是不接這樣的事情的。


    “您是取整還是?”


    林鈺用的隻是千兩的銀票,道:“兌成百兩一張的銀票九張,餘者換成銀兩。”


    銀號在中間有抽成,林鈺得了九十多兩銀子,並一些銅板,處理完事情就出去了。


    自流井,當初他來這裏的時候是富貴滿身,跟那些個鹽商談生意,不過現在來可算是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了。


    身上三萬兩,在鹽商的眼裏根本算不得什麽。


    隻是,有這一筆錢,林鈺絕對能翻盤。


    先找一家酒樓坐下來,林鈺看了看小二拿上來的菜單,便笑了,這裏吃食也算是精致了。


    “辣魚頭?”


    他剛一開口,那小二便“喲”了一聲,“這位客官您不是本地的吧?”


    蜀地口音跟外地差別很大,一說話就被聽出來,林鈺笑笑,搖搖頭:“的確不是。”


    小二立刻來了興致,劈裏啪啦跟林鈺推薦了一堆東西,還吹噓他們酒樓多厲害,隔壁客棧就能住,“來我們富順自流井、貢井,那都是來販鹽的吧?不過看您一身富貴氣派,怕不是這一道裏的人……”


    小二操著那蜀地口音的京話,頗有幾分滑稽,他說了這麽多,林鈺還沒插話,就聽到入口處有人大笑了幾聲。


    小二一看,可不得了,“哎喲,張爺您今天竟然來了,快坐快坐!”


    那不過是個絡腮胡子大漢,看上去二十來歲,生得五大三粗,看小二一眼之後就笑不出來了。“笑,笑個鏟鏟!那個醜婆娘回來了,太晦氣!”


    “哈哈,張大哥也別急,我看沈老頭那身子也是半截埋進土裏的了,馬上就要翹辮子,你先娶了那醜婆娘,回頭等沈老頭死了休了她便是!”


    “哈哈哈,對頭對頭!”


    小二訕訕笑著,似乎一點也不想聽見這話,他縮了縮脖子沒過去,一旁有別的小二過去了。


    林鈺聽了個大概,沒明白是怎麽回事。


    他露出幾分疑惑表情,看那張姓男子紫棠色的臉,應該是幹粗活的。


    小二似乎知道他疑惑,悄悄壓低了聲音,一邊擦桌子一邊對林鈺道:“我們這裏有名的就是沈家師父,十裏八鄉哪家打鹽井不找他?偏偏這沈師傅有個女兒,從小當寶貝一樣寵著,隻可惜臉上破了相,有個疤,天生無鹽女。張爺跟那家有婚約,又不願意娶,唉,您說這是什麽幺蛾子事兒?”


    沈師傅,無鹽女。


    果然如林鈺所料。


    一路上隨船來的時候,林鈺就聽沈無鹽跟船工說話的時候,提到師傅和婚約什麽的,那個時候=沒怎麽在意。不過這裏竟然有女子這樣不在乎自己的名節,出去拋頭露麵,也是林鈺沒想到的。可說沈無鹽,麵貌雖不好,卻的確是個清風朗月一樣的姑娘,縱使有些心機,可心地還算是善良。


    他禁不住問了一句:“敢問,那姑娘可叫做沈無鹽?”


    “您竟然知道?不是她還是誰?”小二笑了一聲,“怕是要嫁不出呢。”


    林鈺倒是覺得,興許嫁不出去,才是沈無鹽的目的吧?


    這樣一個女人,嫁不嫁又有什麽了不起?


    自流井,沈家女。


    原來不是鹽商,是鹽工。


    這沈師傅應該是遠近各處都有名的打井師傅,四川這邊的火井雖有,卻還不多,這一次難得開出了一片新井區是火井,可卻炸了井,難免鬧得人心惶惶。


    看這小二知道不少,林鈺幹脆點完菜之後就讓小二陪自己說話。


    這裏乃是四川鹽業重地,不知道多少鹽商來往於此,小二也算是見多識廣,說起來滔滔不絕,林鈺從他口中知道了不少自流井的事情。


    這榮溪河畔,出了許多有趣的事情。


    “最離奇的,還是前幾日的火井。沈師傅近日身體不大好了,都是劉家那邊的鹽工開的井,沈劉兩家有仇,劉師傅是自流井劉家的,自然幫著自家開井。要說這劉家也真是黑心,拖欠著鹽場工人的錢不給,前幾日山石滾落下來砸死人,也沒見他們出個棺材錢,隻把人裹了丟亂葬崗。這樣的人家,活該他們炸井!”


    說到後麵,這小二已經有些義憤填膺了。


    林鈺笑笑沒有說話,炸井沒有死一個人,沈無鹽也是本事。


    看樣子,這女人心機果然到位。


    不過這沈家也真是有不少的能量了,這沈師傅在業內幾乎就是頂梁柱,知道的事情多,什麽事情都要他拍板。他認識不少的鹽商,可這一次出事之後,這些鹽商上門請他出來打井,至少安撫一下別的鹽工,卻都被拒絕了。老師傅說自己身體不好了,鹽場上出什麽事情他都不管。


    這就有意思了。


    之前他試探過,總覺得炸井跟沈無鹽有關係,結果被沈無鹽搪塞過去了。現在……他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


    林鈺不再多想,吃過飯之後就去找了附近的一些鹽船的打聽了一下,有順路去揚州幫人送消息的,他手書一封,讓人交給兩淮巡鹽禦史府的管家老爺,就說是他遠房親戚。


    林鈺的擔心很多,生怕這路上再出什麽問題,如今先在富順待著,也是好事。


    林鈺忙完回來一看,剛剛找到了客棧,卻看到樓下麵一群打著短褐的人吵吵嚷嚷從下麵經過。他愣了一下, “這是怎麽回事?”


    旁邊有經過的客商見怪不怪,歎了口氣,道:“再這樣鬧下去,下個月都買不到鹽。”


    “下麵是鹽工嗎?”這人說話帶著陝西口音,似乎是那邊的陝商。


    這商人留著一撇山羊胡,隨口便道:“下麵的都是之前鹽場的鹽工,炸井沒死人,可官府要逼著他們打井,都不肯動,要沈師傅來他們才敢開工。可是現在官府已經去威逼沈家了,下麵這些人自然就急了——他們不是不想開工,大約是想要先討回之前的工錢吧。”


    “原來如此……”


    林鈺皺了皺眉,忽然沒說話,轉身便從這樓上下去了。


    陝西客商說了話才回頭來,瞧見那林鈺年紀輕輕模樣,隻覺得小鬼頭倒是好奇心大,不過轉眼他就覺得這麵相像是有些熟悉,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知道是在哪裏見過。


    “奇了怪了……”


    這陝西客商對下麵鬧事的不感興趣,隻打發了自己的下人注意著周圍的消息,可他剛剛轉過身,便忽然一拍自己大腿:“這不是揚州那林老爺的公子嗎?!他怎的到這裏來了?難道……”


    林鈺還不知道這人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身份,隻是順著眾人去的方向,跟著人走,終於到了那榮溪河畔的沈家宅院。


    隻是普通的灰瓦白牆,並不十分富麗,也不抬張揚,不過來來往往的都知道這裏是沈家宅院。


    走過路過,誰不說一句沈師傅技術好?


    可現在,這裏圍滿了人,門外還有官兵,隻是門口站著老管家,隻垂首躬身道:“我家小姐說了,師傅身體不好,諸位還是請回吧。誰有本事打井,誰打井去,死了我們家師傅一個,還有別的師傅呢。小姐還說了,即便是今兒老爺您跪在這裏,我們師傅也不會出門的。你若是強闖進來,別怪我們家小姐告狀上京去,四川這事兒還沒鬧得太大呢。”


    “你——你!你個刁奴!”


    下麵富順縣縣令差點氣瘋了,後麵剛剛來的工人們連忙起哄:“憑什麽 逼沈師傅!有本事自己打井啊!沒錢還想讓人打井,當鹽工的命不是命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大鹽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鏡並收藏[紅樓]大鹽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