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十多年過去,距離韓石與青眉來到這青城,已然過去了整整三十年。


    不知不覺中,石眉居臨近的小小山街附近,不再顯得偏僻,而是人丁興旺,當年,在繈褓中就聽到韓石打鐵聲的孩童,此時手中,也已牽著他們自己的孩子了。


    不知為何,但凡是石眉居附近的人家,在打鐵聲中成長起來的孩童,每一個,自幼便從無生病的時候,更有幾家的孩子靈根覺醒,被幾個小門派的修士看中,拜入宗門,雖說隻是些小門派,但也足夠這幾家的大人臉上有光,幾乎是逢人便說。


    唯獨,韓石與青眉,始終沒有子嗣。


    也有些街坊曾有疑問,但隨著年歲漸去,兩人的麵容老去,慢慢地,也無人再提及此事,反而有些羨慕二人,能夠白頭到老。


    韓鐵匠的鐵匠鋪子,不再如往常那般,從清晨開門,直到黃昏,如今來石眉居買鐵器之人,可是要憑運氣了,有時,會一連數月都看不到夫妻兩人的身影,誰也不知道兩人去了哪裏,有時,打鐵聲倒是有,隻是不見石眉居開門。


    距離青城山數千裏處,有一處平原,其上廣袤無垠,眺望遠方,常常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帳篷,帳篷的附近,有牛羊成群,那是放牧之人的居所。


    這平原上,除了水草豐盛外,最吸引人的,便是其中有一處占地百餘裏方圓的花海,每當初春來到,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在春風中,頑強地綻放,讓風,帶上它的花香,送與遠方。


    而每當初夏降臨之時,這片花海,便會迎接來一年中最絢爛的時光,夏花之燦,猶勝星海。


    這片花海的深處,有一座小小木屋,此刻,一位身著青衫的花白老者,正透過窗戶,看向窗外的花海,在花海中,站著一位白發女子。


    那老者的目光中,透著柔情,他知道,青眉喜歡花,故而這幾年來,每到夏花盛開之時,他便帶著青眉,來此小住。


    這花白老者,正是韓石。


    他的麵容,也漸漸蒼老,與三十年前,他踏入青城時相比,一個是生機勃發的青年,一個則是進入暮年的老者。


    但站在花海中的青眉,麵容卻是更加蒼老,韓石眼底有一抹黯然掠過,青眉的老去,這些年來,他想盡各種辦法,卻始終無法阻止,這是天道的規則,元丹修士若是無法結嬰,一樣會有壽終的一刻。


    這些年來,青眉始終對結嬰閉口不提,但此事她瞞不過韓石,她的元丹,早已處於瀕臨崩潰的邊緣,這也是為何這麽多年來,她極少動用元力的緣故,她的身體中,也有許多無法治愈的暗疾,說起來,她甚至還比不上尋常女子。


    韓石自然明白,青眉的傷勢,全都是因為掙紮著要從那空間裂縫中走出,青眉能活下來的信念,全都是為了那一絲與韓石再見的期盼。


    她曾以為他不知道這一切,但最終,她知道他知道了。


    而他,則以為她不知道他知道,或許,他知道了她知道,但他不願去想這一切。


    他們的足跡,從三生橋上走過,緣定了三生,但此刻,韓石知道,那隻是自欺欺人,前世邈邈不可見,來生茫茫未可期,而今生,他說過,絕不放手,可是,當生死相隔之時,他又如何不放手。


    他與她,隻在這一世,結下了緣!


    來世,他還能找到她麽?


    韓石一晃之下,出現在青眉身邊,手中拿著一枚丹藥,含笑看著她。


    青眉搖了搖頭,轉過頭去看著那花海說道:“韓石,我的身體我知道,這些丹藥,已然無用,你不要再煉丹了,多陪陪我好麽?”


    韓石怔怔地看著他麵前的白發女子,她已然紅顏不再,便好似一個普通的老嫗模樣,隻有那眼眸中,似乎還能看得出幾分當年的風采。


    他不敢相信,三十年的歲月,就這樣在他們指尖悄然溜走,帶走了青春。


    “韓石,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麽花麽?”青眉牽著韓石的手,朝著花海深處走去。


    “是梅花麽?”韓石略加沉吟,緩緩說道。


    青眉搖了搖頭,眼中帶著狡黠的目光,“梅花,那是我爹爹喜歡的花,我雖也喜歡,但卻不是最愛。”


    “這是我的秘密,才不會告訴你。”


    韓石看著身前種類繁多的花朵,無奈地笑了笑,青眉臉上有了一抹得意之色,宛如少女一般的可愛。


    花開花謝,這片花海持續開放了數十日,終於不可避免地有了凋零,青眉始終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無悲無喜,而韓石,則是靜靜地注視著青眉,他的雙眸中,有一團看不見的火焰,開始燃燒。


    終於這一日,花海的凋零達到了末聲,幾乎已看不到鮮豔,大地似乎也隨之有了枯萎之意,就在此時,那凋零的花海中,竟有三三兩兩的白色小花,獨自盛開。


    看到這白色小花,青眉眼中有了柔情,輕聲說道:“韓石,這便是我最喜歡的花,也是最後開放的花,這花的名字,叫做荼蘼。”


    “傳說中,荼蘼之後,若說還有花會綻放,那一定是從輪回中而來的,所開的地方,便是彼岸。”


    “而那朵花,就是從沒有人見過的彼岸花!”青眉彎腰,從枝頭上摘下一朵荼蘼,戴在發梢。


    “以前,我從來不敢摘下花朵,我總害怕,會讓它凋零,但現在我卻敢了。”她的眼中,露出堅定。


    韓石的情,讓她能夠勇敢地去迎接死亡,還有那在歲月中漸漸淡去的思念,最終忘記了她的所有。


    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再害怕,無論是什麽,都不再令她害怕。


    韓石輕輕撫過她的白發,心中的悲意漸漸濃烈,他從青眉的話中,聽到了濃重的死意。


    當他與她看到彼岸花的那一天,兩個人,便成為了彼岸。


    一邊是生,一邊是死。


    一邊是忘,一邊是念。


    一邊是春,一邊是秋。


    一邊是今生,一邊是來世。


    一邊是回憶,一邊是幻夢。


    一邊是歲月,一邊是永恒。


    中間那道看不到的鴻溝,令他再也不能牽她的手,他曾以為,這世間沒有彼岸,但現在,他知道,他錯了。


    從此生生世世永不相見,就如彼岸花的花與葉永世不見一般,在輪回中,生生相錯!


    若真有那麽一天,情不為因果,那麽這一生,又何必開始。


    韓石雙拳緊握,他心中的悲意洶湧,但同時,他的戰意,在深藏了數百年後,再一次,澎湃。


    他要與天一戰,不論是緣還是劫!


    三朝寒暑,匆匆過去,又是一年夏花燦爛時。


    這一日,青眉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花海,她的麵容,已然蒼老至極,甚至可以用枯槁來形容,這一年中,她時常昏睡,做了許多夢,每當醒來,都會看到韓石那熟悉的麵容,展現笑容。


    韓石站在她身後,給她輕輕梳著頭發,那頭發中,透著白色,正如荼蘼的顏色。


    “韓石,為我摘一朵藍色的薔薇,好麽?”青眉說話的聲音很緩慢,但那份溫柔,卻是沒有改變。


    韓石點頭,放下梳子,走進花海,仔細地尋覓著藍色的薔薇,他要找到最美麗的一朵。


    看著韓石那略顯笨拙的動作,青眉的眉間露出笑意,她喃喃自語,“韓石,謝謝你,陪著我,走完了這一生,如果你看到了彼岸花,你千萬不要相信,我即便舍棄了三千世的輪回,我也不會忘記你,來世,你一定要來尋我。”


    “但這一世,忘了我......”


    青眉已然有些渾濁的雙眼,在這一刻清明,讓她能夠清楚地看著花海中韓石漸漸走遠的背影,那其中,沒有離別的悲!


    她自然也看不到,韓石眼中的淚,青眉的喃喃自語,青眉的目光,青眉的笑容,在他的靈識中,分外清晰。


    每一個字,每一次凝視,每一份笑容,都讓韓石心如刀割,但他沒有回頭,依舊靜靜地尋覓那多藍色的薔薇!


    她與他都是癡人,在永恒的別離前,不忍去看對方的雙眸。


    初夏的風,從窗外吹拂過小小木屋,吹在青眉的臉上,使得她那含著濃得化不開的深情的雙目,漸漸閉合。


    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起來,隻剩下一位身著青衫的男子,似乎還在身前,含笑而立,仿佛在說,這一生,我不再放手。


    青眉的手緩緩舉起,她想去握住男子的手,握住兩人的緣分,但她失去了最後的力量,指尖從空中滑落。


    突然,一陣甜蜜的黑暗,將青眉籠罩,她這一生的疲憊與傷痛,在這一刻,終於盡數放下。


    韓石,你我就像那墨與紙,無論你描繪怎樣的圖案,我都會把你擁入懷中,讓你在紅塵中綻放光彩,讓別人記住你,然後,陪著你在歲月中漸漸逝去。


    韓石,你我就像那針與線,無論是穿過了怎樣的險阻,我永遠默默地跟隨著你,隻是,終有一日,我再也無力跟上你的步伐,無法去編織我們的生活。


    韓石,你我就像那天與地,無論經曆怎樣的滄海桑田,你始終遠在白雲之外,我拚盡全力,不過隻是為了看清楚,你藏在雲霧後麵的容顏。


    韓石,你我就像那鳥與魚,無論是怎樣的滿心歡喜,你我始終要回歸兩個世界,你在天際翱翔,搏擊萬裏,而我在淺灣裏,隻為守候你的倒影。


    韓石,我知道你聽不到,但我是多麽渴望,你能知道......


    此生有你,我心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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