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鍾後,侯彥森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一遝紙質文件,放到了桌上,手指朝下,把文件推向梁熙。


    ——是事先就讓秘書準備好的簽約合同。


    “歡迎加入華盛娛樂。”侯彥森微笑,而後程序性地伸出手,“希望合作愉快。”


    梁熙與他禮節性地握手,保持著笑容:“謝謝侯總,合作愉快。”


    這四十來分鍾與其說是她把事情給談妥了,不如說是侯彥森對她試探完了。


    他早就決定把她一同招攬進華盛,隻是不想讓她進得那麽容易,免得日後囂張起來。


    這一切都不過是上位者慣用的手段罷了。


    “最後問梁小姐一個問題,你打算讓華盛什麽時候放出消息來配合你呢?”


    遞出合同後,侯彥森靠著椅背,不緊不慢地問道。


    “現在是十一月,暫且隻能先吊著蔡姐,切忌打草驚蛇,待來年一月再出正式消息,來一出措不及防。”梁熙如實說出自己的打算,語氣謹慎,“年前是各大娛樂公司最忙的時候,蔡姐又是藝天的高管,所以那時候不可能有空全身心地對付我,然而等她忙活過了、要下猛料反擊了,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


    侯彥森笑了,眼神高深莫測:“明明已經在算計著人家,卻還稱她為‘蔡姐’。”


    梁熙正色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與她作對,畢竟如果不是她,我現在還隻是個小助理。”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但人心是貪婪的,她是如此,我亦如此,所謂的‘情勢所迫’,其實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幌子罷了,實在難以在人前說出口。”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坦坦蕩蕩,清澈透亮。


    平靜得像是在闡述一個再基本不過的道理,又鄭重得像是在公開反省認錯。


    侯彥森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或許你這麽自信並不全然是因為巢聞。”他以一種閑聊的口吻道,“我曾聽我一個學心理的朋友說過,自信歸根結底源自認識自己和接納自己。”


    梁熙看著他,微笑:“那侯總想必是非常懂得自我了,否則也不會如此氣宇非凡。”


    聽起來像是在拍老總馬屁,但其實是最聰明的回答了。


    侯彥森心安理得地收下這份恭維,說道:“我相信你很快就能適應在華盛的生活。”


    “多謝侯總。”梁熙站起身,朝侯彥森鞠躬,“時候不早了,我該告辭了。”


    “好,你可以坐外麵的一號電梯直接到一樓,比較快。”


    梁熙走出會客廳,輕輕地合上門,然後沿著走廊走到盡頭,進到一號電梯裏。


    然而,就在電梯門正要關上的時候——


    “等一下!”


    一個年輕男子從走廊衝了進來,隻見他身材頎長,穿著裁剪修身的西裝,襯衣領口大敞,像是特別熱似的。


    成功進到電梯裏後,他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帶著幾分邪氣的俊臉,這鳳眸薄唇的,可不正是之前梁熙和侯彥森談正事時在會客廳裏這走走那看看的侯家小少爺侯彥霖?


    “侯少好。”梁熙隻是朝他點了點頭,沒再多說其他的。


    倒是侯彥霖自來熟一般湊了上來,笑嘻嘻地問道:“梁小姐,等會兒有工作嗎?”


    梁熙摸不清他的目的,隻有答道:“沒有,請問侯少有什麽事嗎?”


    “其實也沒啥事兒。”那雙狐狸眼睛轉了轉,笑容透著狡黠,一開口就是油腔滑調,“就想請美女吃頓飯唄。”


    “那侯少是需要我幫你聯係哪位女藝人嗎?”


    “梁小姐這是不賞臉的意思嗎?”侯彥霖一張笑臉頓時成了苦瓜臉,一手扶著額頭,一手捂住心口,演技浮誇,“啊!我的心好痛!回國第一次約美女吃飯,竟然就這樣被拒絕了!”


    “……”


    梁熙第一次遇上這種人,頓時囧了,不知該怎麽回才好。


    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個二世祖,是個麻煩。


    結果下一秒,侯彥霖就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樣子,開始絮絮叨叨:“對了,你是叫梁熙對吧?是康熙皇帝的那個‘熙’嗎?那我叫你梁梁好還是熙熙好?”


    梁熙嘴角一抽:“……叫我梁熙就可以了。”


    “這樣多生疏啊。”侯彥霖笑得來露出兩排白牙,大大咧咧道,“要不這樣,綜合一下,叫你梁熙熙好了!”


    “……”


    見對方不說話,男人接著最先的那個話題,興高采烈地自說自話起來:“話說這附近有個酒樓,裏麵的海鮮做得特別好吃,我們等一下就去那裏吃吧!”


    “……謝謝侯少好意,不用了。”


    “吃完飯後我還可以開車帶你兜風……不過b市交通太爛,開車出去隻會堵車,那我們還是一邊散步一邊看夜景吧,應該還挺不錯的。”


    “……”能不能好好聽人說話?


    “叮——”


    就在侯彥霖還在死皮賴臉試圖融化梁熙的時候,電梯門開了。


    侯彥霖側著身,還在滔滔不絕道:“對了對了,要不吃完飯後咱們直接上高速去附近的t市玩玩吧,反正離得近,來回加起來才三個小時。梁熙熙,你說好不好?”


    “不好。”


    有人代梁熙回答了。


    巢聞站在電梯門外,冷著一張臉,伸手把梁熙拉到了自己身後:“她沒空,別找她。”


    侯彥霖臉上的笑容一僵,隨即炸道:“臥槽你怎麽在這兒?!你你你你你一直在這大廳裏等著?”


    巢聞偏過頭去,沒有理他。


    終於能夠從話嘮身邊脫身,梁熙暗自鬆了一口氣,但為了局麵的和諧,還是出來打圓場道:“不好意思啊侯少,我等下還有事,吃飯什麽的以後再說吧。”


    卻不料身旁的巢聞寒聲道:“以後也不行!”


    侯彥霖一副要擼袖子跟眼前這人幹一架的樣子,控訴道:“巢聞你這個過河拆橋的混蛋!咱倆說起來還是發小呢,你就這樣對我?真是世風日下!世態炎——”


    然而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巢聞就直接拉著梁熙轉身走了,留他一個人唱獨角戲。


    侯彥霖自導自演地折騰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沒意思得很,就收住了。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他又想起十月二十九號那天碰見巢聞時的情形。


    明明十年不見了,但他還是一眼就在大廳裏認出巢聞來——即使他的那張棺材臉當時掛著笑容,演得一手孝順溫和的乖乖晚輩好形象,靜靜地站在一旁,刻意收斂住了身上尖銳的鋒芒,就如同變了一個人。


    但他還是認出來了,並且主動上去打招呼。


    然後才發現,他的這位發小,有了微妙的變化。


    脾氣依然很倔,說話還是很少。


    但過去過分鋒利的棱角已經柔和了不少,不再傷人。


    當時他心裏就好奇,究竟是什麽改變了巢聞?


    而現在,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我的經紀人,隻能是梁熙。”


    ——這是那天巢聞在巢家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侯彥霖嘖了兩聲,兩手交疊抱於腦後,悠悠閑閑歎了一句:“看在你小時候救了我一條命的份兒上,小爺我就勉為其難地幫幫你好了。”


    因為這次來華盛是極為隱秘的事情,不能泄露出去,所以梁熙連自己請的那兩個助理都沒帶,自然也沒開公司的車,而是和巢聞打的過來的。


    待巢聞有第二筆片酬了,再合計著買輛車吧。


    等回到了巢聞的住所,梁熙才出言問道:“侯彥森說是你在你外公生日那天碰見了他弟弟,拜托了他跳槽的事情。”


    巢聞隻是淡淡應道:“嗯。”


    梁熙笑了:“你和侯彥霖還真的是發小啊?”


    一個那麽話嘮,一個如此寡言,還真是極端,不是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


    “隻是小時候認識而已。”巢聞半跪在客廳地板上收拾出門前散落一地影碟,一邊語氣平淡道,“他小時候體弱多病,年齡又算是我們這一輩的子弟裏最小的,所以其他人都不願意帶著他一起玩,還經常捉弄他。”


    “他哥哥姐姐不管嗎?”


    “侯家注重多國教育,家族裏的兄弟姊妹從小就被送到各個國家上學,侯彥霖身體差,需要中醫調養,所以一直在國內留到了十多歲才走。那時候侯家的舊宅邸離張家很近,所以他經常到張家來走動。”


    這還是梁熙第一次聽巢聞講起從前在張家時的事。


    她望著巢聞寬闊的肩背,斟酌著問道:“那你呢?其他孩子也會欺負你嗎?”


    “他們不敢。”巢聞背對著她,把影碟一張張裝進盒子裏,然後排好順序,放入電視機下的櫃子中,“因為我會揍得他們。”


    “那他們會和你一起玩嗎?”


    “不會。”


    那就是被孤立了。


    梁熙猜到:“所以你就和侯彥霖難兄難弟湊一起去了,有了交情?”


    “也不是。”巢聞輕描淡寫,“我救過他一命。”


    “救?”


    “有一年春天,”巢聞的好記性是梁熙早就領教過的,事無巨細都記得一清二楚,記台詞時更是過目不忘,效率極高,“那時張家本宅庭院內的湖水還很涼,張澤皓他們玩心大起,合夥騙著把侯彥霖推下了水。他們本以為他隻會摔在淺水的地方,沒想到侯彥霖被石頭一絆,翻了個跟頭,再加上那天風大,最後淹在水深的地方了,肇事者亂成一團,嚇得來都跑了,沒人敢下水去救侯彥霖。當時我在湖邊的長椅上看書,聽到聲音,就把他救了上來。”


    “的確是救命的恩情。”梁熙沒想到這背後竟是這麽一段淵源,“不過沒想到你當時還是孩子,水性卻已經那麽好了。”


    巢聞回頭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道:“我是用院子裏掃落葉的大掃帚把他撈起來的。”


    梁熙哈哈笑起來,正好瞥見巢聞手中拿著的那盒影碟的封麵。


    忍不住說了一句:“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宋夏城。”


    巢聞神情一頓,但很快就恢複了常態,把頭轉了回去,沉聲道:“打發時間而已。”


    梁熙唏噓道:“他演戲演得的確不錯,要是當初沒有那場車禍,肯定能成個人物。”


    不知是不是她聽錯了,巢聞的語氣似乎冷了兩度:“可惜最後成了人渣。”


    梁熙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絲變化:“你認識他?”


    “他死的時候,我隻是個嬰兒而已。”巢聞背對著她,不知道現在臉上是何種神情,但聲音卻輕了幾許,“隻是聽別人說的。”


    梁熙能感覺到,巢聞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每個人的心都像一座籠子,關著各種各樣的秘密,有的秘密很快就能被放出來,而有的則要被置於籠中最深處,諱如莫深,難猜重見天日的獲釋日期。


    與人交往最忌諱的,就是試圖打破對方的籠子,把埋葬在禁地裏的秘密挖出來。


    在n市的時候,巢聞什麽都沒有問。


    所以現在,梁熙見好就收,也不再問下去。


    辭舊迎新,十二月底的跨年晚會一如既往的盛大,陳樂淩又帶著黎野去唱了一圈,這回是唱開場,估計黎小歌王沒什麽可抱怨的了,可是梁熙卻聽說黎野在當晚和別的歌手搶化妝間,混亂之下兩邊的助理動起手來,做和事老的陳樂淩反倒受了傷,而黎野不僅不關心,還冷嘲熱諷,拉長了一張臭臉。


    而陳樂淩在電話裏對梁熙說的卻是當時後台太混亂,她不小心摔的。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跨年過完就是新曆一年,b市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這次,梁熙在藝天的年會上缺席了,沒有人能打通她的電話,不知道她為什麽沒來。


    然而第二天,她卻帶著巢聞從華盛的專車上走下來,出現在媒體麵前,然後在記者驚奇的目光和鏡頭的閃光燈下,走進了華盛為舉辦年會而包下的酒樓。


    隻見她踩著高跟長靴,穿著黑色的毛呢長風衣,短發利落,臉上少見地化著濃妝,一張紅唇猶如冬日烈焰,不妖反冽,抿嘴看人時有種壓人的氣勢。


    她朝冒著寒風在酒樓外蹲點的記者們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走在前頭,領著巢聞和小陳小謝兩個助理走進了室內。


    畢竟是習武之人,走路姿勢極正,腰杆挺直,武者氣質加身,更顯精幹。


    從生活助理到經紀人,從藝天到華盛。


    這是她來到現代的第五個年頭。


    從今以後,她就是真正的經紀人了,名副其實,獨當一麵。


    從今天起,又是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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