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和郭城商量電影的事情,梁熙帶著巢聞特地跑了一趟紐約。


    頭一次坐國際航班橫跨太平洋,梁熙雖然麵不改色,但心底還是緊張的,唯一的表現就是她不止一次對巢聞身前正在播放電影的平板電腦露出擔憂的目光。


    最後還是忍不住出言道:“別看了。”


    “嗯?”巢聞看了過來。


    隻見梁熙一臉正色:“飛機飛行時最好不要使用電子設備。”


    “隻要不通信號就可以了。”話是這麽說,但巢聞還是聽話地把電影退了出去,揚了揚眉,“你很緊張?”


    “……沒有。”


    “我們要飛十三個小時,總不能都拿來睡覺吧。”巢聞拿著耳機,“聽音樂嗎?”


    “不聽。”梁熙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然後自顧自地拿著手中的雜誌翻看。


    過了兩分鍾,巢聞看著她,突然笑道:“你果然很緊張。”


    不等梁熙反駁,他就接著道:“平時你都是一目十行的,今天看這頁格外的慢。”


    梁熙不同意道:“我是在細細品味。”


    巢聞微笑:“這一頁是欄目介紹和投稿須知,你打算投稿?”


    梁熙定睛一看,沒想到手裏的版麵還真的是像巢聞說的那樣。


    “我隻是在想事情。”她麵色不改,風雲不驚,然後為了使自己的話更有可信性,補充道,“我在想郭城的劇本究竟是什麽樣的,然後見到以後該說些什麽。”


    巢聞道:“那不就是在緊張嗎?”


    梁熙這才發覺自己又被巢聞下套給繞了進去,有些發窘,索性不理身邊那人了。


    見她不說話,巢聞主動建議道:“路途漫漫,還是聽歌吧。”


    “it beingthe spring time……”


    梁熙以為巢聞會把耳機強行塞進自己耳朵裏,卻萬沒想到對方突然伸手攬住了她的肩頭,然後俯過來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哼唱起來。


    這本是一首愛爾蘭民謠,女聲婉轉猶如天籟,現經由他的聲音降了幾個調唱出來,倒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版本了,沙啞中磁性十足,低沉如大提琴的旋律,唱出別一番的悠遠,像是一杯苦後回甜的清酒。


    梁熙也是第一次聽巢聞唱歌,一時間有些愣住。


    “she said,dear


    don''t leavefor another season”


    飛機穿越雲層,在陽光之下猶如鍍了一層金,緩緩駛過浩瀚湛藍的太平洋。


    “though fortune doespleasing”


    聽到□□部分,梁熙才想起,自己是聽過這首歌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時候了,那時她還在帶巢聞等候《青春紀》的麵試,也是因為看出了她的緊張,所以巢聞給她聽了這首歌。


    這個人的好記性,總是拿來記了奇奇怪怪的東西。


    “i ''llalong with you……”


    巢聞收回手臂,轉而與梁熙十指相扣。


    那枚藍寶石銘記住了此時的美好時光。


    梁熙在雜誌和網站上見過郭城的樣子。


    六十出頭,中等身材,長得毫無特色,唯有一雙眼睛目光炯炯,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他就這樣一身常服坐在辦公室裏,手上在改導演劇本,工作室的其他員工都被他批準回去放新年假——包括那些其實根本不用過春節的外國人。


    在助手將梁熙和巢聞領進辦公室後,他抬起頭,第一句話是對助理說的:“joyce,加班辛苦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享受你的假期了。”


    “gordon,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老板。”金發碧眼的女助手眨了眨眼,露出甜美的笑容,“新年快樂,我先下班了。”


    待女助手走後,室內就隻有郭城、梁熙和巢聞三人了。


    梁熙尊敬道:“看得出您的員工都很愛戴您。”


    郭城笑了笑,語氣詼諧:“梁小姐過獎了,我隻是方便自己休假而已。聖誕假時多壓榨了他們幾天,要是不趁現在補回來,隻怕要不了多久我就要受到法院的傳票了。”


    話罷,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個人身上,眼神複雜,微微頷首:“巢聞,很高興見到你。”


    巢聞與他握手,一邊道:“我也是,郭導。”


    “沒想到宋夏城的兒子都這麽大了。”鬆開手,郭城有些唏噓般感慨道。


    根據梁熙掌握的官方資料來看,郭城是一直都沒有成家的。


    有關他的緋聞屈指可數,成名後他隻公開過一段戀情,那時候他還沒有定居美國,對象是他最初的女助手,然而好景不長,有一次在山裏拍戲時,下傾盆大雨,突如其來的滑坡將女助手連人帶車斷送在了那一天。


    然後,郭城身邊再沒出現過其他人,甚至連一點捕風捉影的曖昧緋聞都沒有。


    頓了頓,郭城隨口問道:“多大了?”


    巢聞想了想:“二十九。”


    “三十而立。”郭城點了點頭,“你父親在你這個年齡時還很浮躁,你比他要沉穩得多。”


    “多謝郭導。”


    “所以其實我當時並不驚訝他會拒絕我的請求。”郭城笑起來時眼角的褶子填滿了時光的痕跡,“那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最後拒絕我的時候說的那句話,他說‘你這個劇本很有意義,但不好意思,我現在還很樂於膚淺’。”


    很少有人能這樣一邊不可一世著,一邊坦言自己的虛榮與膚淺。


    所以就算被拒三次,他都不會憤恨宋夏城,甚至願意為了宋夏城,把自己這樣喜歡的一份劇本塵封。


    他本想著是,等宋夏城上了三十歲,心態慢慢沉下來,而他也打拚出點名聲時,再去邀請第四次。


    卻沒想到再沒有那個機會了。


    梁熙問道:“請問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是一個小人物的故事。”這個故事已放在郭城心中太久,所以他根本不需要翻劇本,就能很熟稔地將故事概括娓娓道來。


    電影的主人公是一個叫林生的男人。


    林生的父母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各自重組家庭,把林生扔給姥姥帶。林生從小叛逆,不學好,書也不好好念,但對姥姥還是很孝順的,就算不喜歡念書也會去學校裝裝樣子。然而高三時,姥姥溘然長逝,林生將會被父母其中一方接回,由於不想麵對父母和厭棄學習,他選擇了退學,帶著姥姥留給他的所有家當,隻身到了另一個城市開始闖蕩。


    十年後,林生年近而立,卻依然一事無成。他性格暴躁,做什麽工作都會與人起衝突,最後幹脆做起了混混,有點錢就拿來買煙賭錢,住潮濕的地下室,穿已經破洞的衣服,邋遢頹廢,活得如同蟲豸。在一天雨夜,他和人發生衝突,被圍堵在巷口群毆,當他狼狽地拖著身體回家的時候,在路口轉角撿到一個棄嬰。


    那是個患有先天白血病的女孩,林生最開始並不知道她有病,本想撿了她轉手賣給人販,但當真的聯係好人時卻又動搖了,最後決定將女孩當作自己女兒來養,取名為小雨。因為有了小雨,林生的生活逐漸變得不一樣起來,他開始學會照顧人,經曆了一番波折後,他對小雨的感情已經很深了,不再是當初那個混世頹廢的男人,而是成為了一個富有責任心的父親。


    但是這段時間非常短暫。


    林生湊錢送小雨去醫院,然而孩子接受治療的時間已然太晚,根本活不過嬰兒期,最後還是在林生眼前停止了呼吸。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小雨喚起了林生內心深處對生命的渴望與珍惜,看著停止呼吸的嬰孩,林生跪在地上痛苦不已。


    悲傷總會有過去的時候,在小雨走後,生活依然照樣進行,林生依然隻是個小人物,他在餐館裏找了個送外賣的活,偶爾會與人起糾紛,偶爾會受點小傷,偶爾會看著背著書包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出神。


    下雨的時候兩腿關節會疼,喝酒超過三杯胃會不舒服。


    他攢了錢回到故土給姥姥掃墓,還遠遠地看過與他同母異父的妹妹。


    怎麽看都是平淡平庸的日子。


    “但是對林生來說,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聽完郭城的敘述後,巢聞如是沉聲道。


    郭城笑容溫和,讚許道:“是的。”


    “林生的人物形象有很多層次。”梁熙道,“角色本身很有價值,但演出來不一定討喜。”


    “我已經拍了太多所謂的‘討喜’的電影了,這部片子是我的夙願。”郭城攤開手,“雖說電影拍出來是給觀眾看的,但我們的選擇創作就不能有自己獨立的喜好嗎?既然要打動觀眾,那主動權就應該掌控在我們手中。”


    “我沒有什麽意見。”梁熙知道如果出演的話,這部戲將是拓寬巢聞戲路的絕好機會,於是很爽快地答應了,而後看向巢聞,征詢他本人的意見。


    沉默了數秒,巢聞道:“能出演郭導的電影,是我的榮幸。”


    電影定在四月開機,拍攝地點在國內的s市。


    在正式開拍之前,梁熙帶著巢聞去s市踩點,逛了老居民區的弄堂,看了與故事裏林生所住相近的地下室,甚至還去醫院轉了圈,隔著玻璃看那些躺在保溫箱裏的早產兒,軟軟的一團肉,無論健康與否,都是誕生的新生命。


    然後閑暇時,他們還去了大劇院。


    五年前鋪紅地毯的地方此時空空蕩蕩,當年的星光璀璨不過已是被微風吹散的塵埃。


    那年的林筱玉,那年的蔡宏敏,那年的方敘,那年的梁熙。


    全都已消失在記憶中的紅毯盡頭。


    梁熙站在劇院前的階梯上,背對著巢聞道:“第一次見你,就是在這兒。”


    那時的你滿眼冰川,走在劇組中卻給人孑然一身的感覺,淡漠又疏遠。


    而我,以陌生的旁觀者的身份,聽師兄科普你的事跡。


    梁熙回頭,看向階梯下站立的巢聞,眼底波光粼粼,泛著清亮的光芒。


    她朝巢聞伸出手,笑容溫和又篤定:“這部電影,一定會進展順利的。”


    明年,就是五年之約兌現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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