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血褐色,淡淡籠罩著黑龍曜握緊的雙拳和青筋暴漲的額頭。


    漸漸,我感受到一股強勁的煞力衝進我體內。


    地麵仿佛開始晃動搖墜,我暈眩地看到鬼門關漸漸裂開一條巨縫,詭異厚實的黑霧從鬼門關內擴散彌漫開來。


    黑霧迅速湧散,陣陣陰寒,我忽然覺得自己身輕如燕,被風吹得東飄西蕩,不由自主地朝著黑霧深處滑去。


    我心慌害怕地伸手抓找:“黑龍曜,你在哪,我怎麽什麽也看不見了……”


    “別怕。”


    一雙手穿過黑霧緊緊握住我。


    “小仙女,我已經把你魂魄釋出體外,你現在可以進去找你娘親。可是我必須留在這裏護住你的肉身心脈。記住,遇到危險就晃響龍麟環,憑我與它的感應,我能立刻將你的魂魄召回體內。”


    “嗯,記住了。”


    我努力點點頭,指尖傳來依依不舍地糾纏。


    黑龍曜緩緩一鬆手,我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滑進黑霧裏。


    也不知飄了多久,直到身旁兩側稀疏亮起大紅色燈籠,照亮腳下泥濘的黃泉路。


    黃泉路畔盛開著妖嬈無葉的血紅色花朵。


    “來者何人?為何沒有鬼差押送至此?”


    突然出現兩個黑袍鬼差,手持鋥亮的栓魂鏈攔住我去路。


    “我、我、”


    我嘴舌打結地嗯呀半天,也沒想出合適的說辭。


    兩個鬼差唰地變臉,鬼眼冒出陰詭的綠光,張嘴露出駭人的獠牙,舉起栓魂鏈步步朝我逼近。


    “啊啊啊!想起來了!我來…我是來找犽襄君!”


    大腦在危險中飛速運轉靈光乍現。


    我騰地想起那個河中收服女鬼,救下我性命的小男孩。興許,他們是同僚呢。


    鬼差停下腳步,枯骨的四手僵在半途,麵麵相覷。


    一見奏效,我忙不迭地掏出懷中的剃魂刀,證明道:“看,這是他給的信物。說是你們見到這個就不會攔我。”


    話音剛落,兩個鬼差唰地單膝跪地。


    我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兩鬼:“你們拜我做什麽?”


    兩鬼起身,鬼臉無語地看著我:“不是拜你,是拜剃魂刀。走吧,隨我們來。”


    我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被兩個鬼差黑布罩眼,一左一右地駕著胳膊飛了起來。


    待到雙腳落地,揭下黑布,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座巍峨陰冷的煞黑色殿宇內。


    兩個鬼差齊刷刷跪在我兩側,恭稟道:“啟稟鬼君,此女鬼沒有判官批文,擅闖鬼門關。可是,她持著您的貼身物件,說是前來尋您。吾等不知如何處置,請幽冥鬼君定奪。”


    “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空曠的殿堂之上,黑色紗幔後傳來男子的威嚴命令聲。


    我一抬頭,看見黑色紗幔順著纖白指尖的輕輕撩動,走出一個眸若星河的俊秀男孩,神采奕奕地立身在烏黑殿穹下:“菀妹,你回來了。”


    “犽襄君!你,你竟然是幽冥鬼君。”我吃驚地合不攏嘴。


    犽襄君白齒一露,唇邊無奈漾笑道:“好歹曾在忘川河畔陪你等了九百年。這麽看來,你是永遠記不起了。”


    我茫然皺眉,不知犽襄君在說什麽。此刻,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犽襄君,我來幽冥找我娘親。你能讓我見到她嗎?”


    “隻要她還未輪回轉世,不過小事一樁。隻是你得告訴我,她姓甚名誰。”


    “九尾羅刹。”


    犽襄君摸出色相詭譎的羅盤,伸手在羅盤上比劃乾坤道:“死生入定,幽冥查錄。九尾羅刹,速來報道。”


    一團黑霧湧動散去後,娘親的魂魄出現在殿內。


    “菀妹,幽冥亦有鬼法,我即便破例,也隻能留半個時辰給你們敘舊。我出去巡視一轉,你們慢慢聊。”


    犽襄君留下一柱細長的黑崖柏香後離去。


    我刹那紅了眼眶,喉間哽咽地喚了聲:“娘親。”


    娘親魂魄一驚,回過頭,難以置信地望著我:“菀兒,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黑龍曜帶我來的。”


    望著娘親斑白的發絲,瘦薄的身軀,不知她上古凶獸之身,在幽冥地獄會受什麽刑罰。


    我鼻尖一酸,站在娘親麵前,低下頭,淚水大顆滾下:“娘,對不起,我不該逃婚氣你。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在這裏受罪。”


    娘親溫柔摸了摸我臉蛋,細語安慰道:“菀兒,我的死,與你無關,無須自責。娘親本就命不久矣,所以才急急將你帶回萬妖山,安排你接手妖界與敖烈成婚。”


    “我不信。娘親,你是上古九尾妖狐,命有九條九萬年,怎麽可能命不久矣!”


    “菀兒,你有所不知。上古交戰時,我就斷了七尾殞掉七命。寂淵山上,得知故人噩耗,我心脈盡斷又毀一尾之命。即便藥仙治好我,也就隻剩寥寥數十年可活。後來,為將我的妖丹與你體內融合,我又耗盡畢生妖力,更沒幾日可活了。恰逢巨猿約戰,我已打算好以命償怨。”


    我淚眼凝望著娘親,原來,她默默為我做了那麽多,而我渾然不知地任性而為,枉費娘親一片苦心。


    “娘親,菀兒真的知道錯了。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和敖將軍成婚。”


    娘親微微搖頭。


    “菀兒,幽冥這些日子,我想起很多,也忘了很多。我發現,忘記一大段經曆後,再想起的就是回憶了。當前程往事褪盡,原來重要的不是結局。我活著時,貪嗔癡恨愛不得放不下,總覺得件件錐心後悔。現如今反而感謝曾經刻骨過那樣一個人,讓我愛過恨過,才有這些回憶陪我。愛,終究應順其自然。菀兒,是娘親當日不該逼你成婚。”


    “娘親……”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菀兒回去吧,珍惜時光,在凡塵好好活著。”


    我回臉看見黑崖柏香快要燃燒殆盡,煙灰寥寥飄散。


    我慌恐難耐地抱住娘親:“不要。娘親,你跟我回凡塵吧。黑龍曜一定有辦法帶你和我們一起走的。”


    娘親像往常般不舍地摸摸我的臉頰,頓了一小會兒後,緩緩啟齒道:“人死不能複生,否則會遭天譴。菀兒,其實,其實我並不是你的娘親,你回去吧,去尋找你真正的家人。”


    我怔怔後退半步,望著娘親,一時間難以消化娘親的話。


    娘親眼眶微微泛著淚光,回憶盡往事。


    當年,萬妖山上,娘親的確曾經懷過孩子,可惜難產致嬰兒胎死。


    娘親傷心之下離開萬妖山,偏巧遇上仙界追殺,被黑龍曜父親所救。


    再後來,娘親與他們兄妹分散逃命,在凡塵百年流連。


    卻在天涯海角見到一場驚世美麗的盛景。


    漫天紛飛著血色的白菀花瓣,溫柔細碎,猶如一場盛浩的花語在訴說著亙古難言的淒情。


    頃刻間,遍地白菀,花開成海。


    其中一朵赫然碩大的白菀花中躺著一個皮膚白皙,麵容嬌巧的小女嬰正咿咿呀呀手足亂擺。


    娘親輕輕步入花海,看到女嬰以花瓣為被,以花蕊為枕,以花蜜為食。心生憐愛,將女嬰抱入懷中。


    娘親心想她在凡塵孤獨無依,便決心撫養女嬰長大。


    所以,娘親渡盡一尾修為,將女嬰化為狐身,帶在身邊,從此隱匿紫竹林,百年再未踏出。、


    這女嬰,便是我。


    我一時間難以接受,拚命哄住自己:“娘親說的這些,都是在逗我對不對?我怎麽可能……”


    “菀兒,娘親希望你擁有普通平凡的生活,所以一直瞞著你。現在想想,也許你的親生父母,還在凡塵四處尋你。所以,回去吧,你在世間不隻我一個親人。”


    “可是娘親,時過百年,我的親生爹娘,也大概已經不在人世。”


    “菀兒,你夢裏都是一些上古神界的往事,所以你必定身世不凡。你的親人可能還活在人世,在等著你。”


    我的心中,豁然間,流年若水,明月相照。


    想起那夜,風雪澗畔,一襲紫金長袍鳳眼疑雲地問向我:“你究竟是人還是妖?”


    我究竟是人還是妖?


    “九尾羅刹,時辰到。”


    沉浸在思緒中的我,猛然被打斷。


    我抬頭望見,犽襄君的法器羅盤旋轉在半空中,將娘親的魂魄卷入其中。


    娘親回頭望我一眼,狐眼微眯地傷感笑著,與我道別。


    這一別,恐是永生。


    我下意識撲入黑色旋風中,想要隨娘親同走。


    希望落空,犽襄君收回羅盤,平靜地站在我跟前,世故熟練道:“世人皆怕生離死別,殊不知有別才有逢,有死才有生。受完因果罪罰,她自會六道輪回。”


    犽襄君說的不無道理,可是瑩瑩淚珠墜在睫下,我模糊閃爍的目光看向這個世間,忽然無端端明白一種心情——


    “世人怕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輪回相逢後,物是人非,不再瓜葛。”


    “百年不見,菀妹,你還是如此執著。”


    犽襄君十五六歲的稚嫩麵容唇角,湧上一絲曆經滄桑的複雜笑容。


    我不經意望向那雙極盡陌生的眼眸,心中疑惑悸了悸,脫口問出:“我們哪裏見過,是幽冥閻獄,還是忘川河畔,為何我都不記得。”


    犽襄君眸眼看著我,眉梢眼角意味綿長地溫柔笑著,還是初見時那般俊秀少年的模樣。


    “因為你喝過孟婆湯,忘了幽冥這九百年。”


    我還未來得及聽明白犽襄君的話,倏忽間,一股颶風般強大的吸力將我往回拉扯。


    身不由己的陷入黑暗甬道裏,一陣劇烈碰撞後,我疲乏地陷入昏睡中。


    沉睡的意識裏,我仿若聽見黑龍曜一聲嘶喚——


    “小仙女,我撐不住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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