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怡紅院的途中,彩蝶慣常地挽住我胳膊,一直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那術士說話,根本就是故弄玄虛!瀾月姑娘,你可別輕信。”


    “可是我總覺得,他話裏有話,我猜不著,也琢不透。”


    我低頭沉悶地思考著術士說話的深意。


    彩蝶見我神色萎靡,不禁義憤填膺道:“瀾月姑娘,你別上當了。他才收一文錢呢,難不成還真能泄露什麽天機給你知道。我瞧著八成是江湖騙子。”


    聽彩蝶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是這麽個道理。


    但是,卜卦這事,我已經堅持數月。所以,不管是不是被騙,就權當是我在紅塵不可或缺的消遣吧。


    我平視前方如期走著,卻突然發覺挽著我胳膊的那隻手,鬆開不見了。


    “彩蝶,你……”


    我匆忙回頭尋覓彩蝶的身影。


    卻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俊俏少年,青衣臨風地立在街央,眉清目秀,身材略顯瘦削。


    他好像在尋找什麽人,所以站在彩蝶身前,不斷地伸手比比劃劃。


    彩蝶一臉花癡地望著眼前的青衣少年,渾然沒有聽見對方在問什麽。


    我心底一陣汗顏,這丫頭不昨夜裏跟我說,愛慕三娘之子,至死不悔麽。怎麽今日遇到個美男,就立馬見異思遷了……


    我快步走上前,抬起彩蝶的左手衣袖,來回擦拭她下頜道:“矜持點,口水淌下來了。”


    彩蝶反應過來,羞羞地低下頭。


    “白姨!”


    身後的少年喚了一聲。


    我心口抖了抖,這熟悉的稱謂——


    “念兒!”


    我回過身,捧起少年清秀的臉龐,仔細端詳又端詳後,確認無誤。


    “念兒,你怎麽來了。難道敖將軍和赤纓,他們也來了嗎?”


    “白姨,說來話長。”


    雖然知道念兒有張天術的道家血脈,但我著實沒有想到念兒修煉如此神速,竟數月出落成這般的標致少年。


    我與念兒正欲敘舊一番,彩蝶一臉花癡地暗暗拉扯我的衣衫,小聲問道:“瀾月姑娘,他與我一般年紀。怎麽叫你白姨呢?”


    我自然不能如實告訴彩蝶,妖怪成形取決於修煉速度以及血統血脈這回事,隻得尷尬頓了頓,謊掰道:“我在族裏輩分高,他是我的遠房侄子。”


    “原來如此。”彩蝶恍然大悟,笑意瑩瑩地眸光流轉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叫青念。”念兒脫口答出。


    我憂慮地望著念兒,明明叫張念,卻固執地依照母姓。想來,時光改變了他的模樣,卻沒有治愈他的心結。


    “見過公子。小女子彩蝶,是瀾月姑娘的貼身丫鬟。”


    彩蝶眼睫撲閃,興奮的神情流露出三分可愛,七分嬌俏。


    念兒禮貌地衝彩蝶一笑後,吃驚地望著我:“白姨,你怎麽換名字了?”


    “我也說來話長。念兒,不如,我們回荒屋坐著慢慢敘吧。”


    “嗯。念兒聽白姨的。”


    我與念兒正要抬步,彩蝶猛撲上前,死死拽住我胳膊:“我也要去!”


    我奈何不過,妥協道:“走吧,都去。”


    回到久違的荒屋。


    柳樹梢頭,除了飄擺不定的紅布條子,經過反複不斷的雨洗日曬,鮮亮依舊。


    整座屋子都變回它曾經的模樣,遍布蛛網結塵。


    “念兒,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沒想到,轉眼你已經這麽大了。”


    我在感慨間回過頭,發現念兒正對彩蝶施妖法,催得她昏昏欲睡。


    “我們的事,還是不讓她知道為好。白姨,我先扶她進屋休息,等下我們慢慢聊。”


    我點點頭,看著念兒成熟老練的動作模樣,真是捧在手心裏的孩子,不知不覺長大了。


    我們像回到從前一樣,百無聊賴地托腮坐在庭階上。


    “白姨,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念兒率先關懷提問,我搖頭作答。


    “那你和黑龍叔叔和好沒?”


    唉,時隔數月,想不到,念兒還是心心念念著,帶給過他快樂時光的黑龍叔叔。


    我沉默以對後,即刻將話題引回正途。


    “念兒,你怎麽會來煙波紅塵,赤纓和敖將軍他們知道嗎。”


    念兒一貫地咬緊下唇,亦是沉默以對。


    “你這樣溜出來,他們會擔心的知道嗎?趕緊回去吧。”我溫柔勸說著念兒。


    念兒搖搖頭,冷著臉:“我不回去。纓姨對我太凶了,常常罰我。”


    我噗嗤笑出聲來,以我對赤纓姐姐的了解,她怎會凶小孩子。


    “念兒,纓姨不是凶你,她是嚴厲管教你,為你好。你看看,你才修煉數月,就能化成人形,都是他們的功勞呀。”


    念兒緘默不語,久久後,眉頭凝擰,試圖溝通道:“白姨,我修煉得快,是因為我憋著一口氣,想要快點化成人形,來煙波紅塵找你。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即便有了七尺男兒的身高,可念兒在我眼裏,卻始終還是當初那個倔強脆弱的孩子。


    他涉世比我更短更淺,根本還沒學會分辨好壞善惡。


    “念兒,如果覺得荒戟枯燥,就留在煙波紅塵散散心。等心情好了,再回荒戟吧。”


    “為什麽。白姨,難道你不希望我一直留下嗎?”


    我搖搖頭,歎氣道:“念兒,你先莫要生氣,白姨同你說些實話吧。即便如今的你有了人身,你終究還是個半妖。玄天門的人不會容納你留在這裏。而如今的我,沒了妖丹,他日遇到事,就算白姨想保護你,也力不從心。”


    “白姨,你怎麽會沒了妖丹呢?”念兒擔憂地看著我。


    “事情太複雜。簡單來說,我想做個平平凡凡的人,便把妖丹逼出來,收進屋裏了。”


    “真好。”念兒眼神淒淒地笑了笑。


    我納悶地望著念兒:“什麽真好?”


    “白姨,我好羨慕你。想做妖就做妖,想做人就做人。你可以留在荒戟做妖後,也可以留在紅塵做凡人。而我呢,天大地大,竟找不到一處容身之地。”


    我心疼地攬過念兒:“別說這樣的話,我是你永遠的親人,荒戟會是你永遠的家。如果赤纓對你太嚴厲,我可以同她說說,讓她改一改。”


    念兒在我懷裏委屈哽咽著。


    “不用。白姨,我就留在紅塵陪你一段日子,然後離開。我會自己闖出一片天地的。”


    我長歎一口氣,心裏盤算著,先由他性子來吧,餘下日子我再慢慢勸導他。


    怡紅院這樣的風月場所,帶上念兒諸多不便,何況念兒如今已是一副成年男子的模樣。


    念兒將我和彩蝶護送回怡紅院後,乖乖地聽我吩咐,獨自返回荒屋居住。


    彩蝶悠悠然地在我房內醒來,坐在榻上一個勁兒地懊惱。


    “啊!我怎麽能在關鍵時刻睡著啊!瀾月姑娘,你當時怎麽不叫醒我?我的英氣俊朗的青公子啊……”


    彩蝶一臉花癡地回味著初見念兒的一幕。


    我狐疑地盯著彩蝶,探問道:“你昨夜不是才說,你喜歡三娘的兒子麽,怎麽這麽快就變心了?”


    彩蝶露餡般的神情,慢縮到床角,怯怯道:“唔,其實,其實三娘沒有兒子,我、”


    “所以,你為了騙我留下,就隨口瞎掰?”


    我心尖尖都後悔得顫,總算是知道什麽叫人心狡猾了……


    “也不算瞎掰。我從小真的在怡紅院長大,這裏就是我的家,我自然不能跟你走。而你要真走了,我肯定會被三娘打斷腿的。”


    我打量著眼前這個機靈的小丫頭,特別無語道:“這是拿身體換錢的地方,你就那麽想留在這?”


    “對。我見慣這些場麵,所以不知道尊嚴和金錢,哪樣更重要。我隻知道,怡紅院的花魁,隨意拋幾個媚眼,就能換來男人手中的千金。而我,在這些出類拔萃的女人堆裏,根本沒人會看我一眼。所以才會來給你做丫鬟。”


    “彩蝶,隻要你走出這個地方,你就會知道,尊嚴比錢重要。擁有尊嚴,才能擁有愛情和幸福。這才是女子最終的歸宿。”


    我努力想要解救彩蝶的三觀。可哪知,世事發展總不在意料內。


    彩蝶噙著淚,誠摯地望著我,鄭重點點頭:“嗯,我同意你的話。所以,瀾月姑娘帶我離開這裏吧。”


    我怔怔後退一步,麵前這個機靈丫頭,著實讓我摸不著頭腦,她這又是在唱哪一出。


    “離開這裏後,我就跟著你和、青公子。”彩蝶玉麵嬌羞地低下頭,攪弄著裙擺。


    我心裏不斷惶惶,彩蝶這是,這是喜歡上念兒了?


    我算了算念兒的歲數,按妖齡來說,不足周歲。按修為來論,倒是修到凡人十七八的地步。


    歲數之差,我倒可先不提。


    重點是,當年青蛇姐姐和張天術在一起,尚且因為妖性蛇毒,差點致死張天術。


    這若念兒真與彩蝶發展在一起,彩蝶定有性命之憂。


    想到這,我斷然搖頭拒絕彩蝶:“離開怡紅院,隨時可以,你還是先和我留下吧。”


    我琢磨著,等念兒離開煙波紅塵後,擇好時機,我隨時可以帶彩蝶走。


    彩蝶倒是爽快道:“行!瀾月姑娘在哪,我就在哪。反正青公子會來找你。”


    我心裏一陣哀嚎,孽緣啊。


    我滿臉複雜的神情望著彩蝶,善意提醒道:“小蝶,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今日想來,似乎字字肺腑。”


    “什麽話?”彩蝶渾然無知道。


    我長籲一口氣,婉婉沉陳道:“紅塵孽緣,猶如鏡花水月,不可貪戀。”


    “那瀾月姑娘還記得彩蝶說的話嗎?”彩蝶神情英勇無懼。


    我搖頭,“你說的什麽?”


    “喜歡一個人,就像案上的明燭。能抱溫暖度餘生,何懼煎心又銜淚。”


    我就不明白了,“你從前又沒喜歡過人,你這話到底是哪裏聽來的?”


    “這怡紅院裏待久了,悲歡離合的情話,我樣樣都能信口說來好幾句。”


    我還能說什麽呢,真真是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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