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儲存下來的燒雞和醬肉,已經被他吃得差不多了。女上司破天荒地送來了美食,同時也送來了破獲日軍“風計劃”的大限,軍統中尉自然知道其中暗伏的危機。白天,他不再一味地蜷縮在這棟破舊的院落裏,而是朝著小榆樹山山口那邊逡巡,期冀著有什麽別的新發現;夜晚,他則真的做到了睡覺都支楞著耳朵,監聽從院落外麵的鐵軌上是否傳來聲音。


    但深夜裏傳來的聲音,當真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的時候,卻不是他所熟悉的“火車輪子軋過鐵軌”,而是馬蹄的鐵掌踏擊凍土和石子。這聲音於他很陌生,但因為動靜相當大,同樣將他猛地驚醒。


    李彥的枕邊放了兩樣東西,一樣是掖在枕頭下麵的駁殼槍,一樣是擱在枕頭旁的手電筒。此刻,軍統中尉先摸到了手電筒,照清了自己腕子上的手表,已是半夜十一點四十!與此同時,他確認了外麵響起的是大批馬匹一溜小跑的聲音。李彥開始手忙腳亂地穿外衣,他想:深更半夜,怎麽會有這麽多的馬在外麵跑,莫非是日本人的騎兵?


    軍統中尉猜得不錯,此刻從這座黑沉沉的院落外麵疾行而過的,的確是日本人的騎兵;近百騎人馬沿著鐵軌兩側排成兩列,陣陣馬蹄聲在冬夜裏顯得格外撼人心魄。


    等到李彥穿罷衣服從屋子裏衝進院落時,騎兵的馬隊已經跑過去了,摸不清頭緒的他,本想追上去看個究竟,但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隱隱傳來;起初,注意力都放到馬隊離去方向的軍統中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他驀地驚覺:這隱隱傳來的聲音正是“火車輪子軋過鐵軌”的時候,黑暗中,一列遠遠駛過來的火車,已經讓那鐵軌的枕木和碎石,都微微地震顫起來。


    李彥幾乎不敢相信正在發生的一幕——女上司一口咬定的鬼魅軍列、多日前軋過這條廢棄支線的神秘火車,如今當真現形了?!


    激動的李彥一把推開了院門,跑到了兩三丈開外的路軌邊,從小榆樹山方向開來的、白天看起來頗似玩具的小火車,此刻卻因夜幕的籠罩變得有些龐大,越來越近的車頭,裹挾著車輪碾軋軌道的聲響,朝著這邊的軍統中尉奔來。李彥就這麽直直地立在路軌旁,睜大眼睛注視著叮當作響的小火車的車頭從他麵前掠過,然後就是一節節的車廂——這顯然是一列客車,第一節車廂裏依稀有燈光,但似乎被窗簾遮擋住了;而後麵的車廂窗戶,都是黑漆漆的。


    不!


    那不是車窗,沒有車窗!


    混跡同蒲路築路局多年的李彥,憑著自己對窄軌小火車的異常熟悉,在黑暗的夜幕中,依然清楚地辨明了這列火車中間的幾節客車車廂,根本沒有窗戶,窗戶的位置上應該是被什麽東西封死了——一切都像自己的女上司描述的那樣!


    李彥的身體在寒風與列車卷起的陣風裏,瑟瑟發抖,可是令他瑟瑟發抖的並不是氣溫的寒冷,而是來自他身心的震顫——鬼魅一樣的列車,漂亮女上司曾經親眼目睹過的詭異軍列,不僅真的存在,而且近在咫尺!


    被這意外的變故驚呆了的李彥,直到這列小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從他的麵前溜過,才突然想到自己不應該就這麽傻站著看,而應該追上去,弄清這列神秘的列車上裝載的是何物!至少,也要弄清它駛向何方。


    軍統中尉拔腿開追。


    小火車的速度並不算快,大概堪堪與最先過去的馬隊的行進速度相近;然而,在路基下奔跑的李彥,卻受到坑窪不平的路麵的掣肘,深一腳淺一腳地,越追越慢。更讓他吃驚的是,前麵的小火車漸行漸遠,身後卻又傳來馬達的轟鳴聲;李彥扭轉頭顱,立刻看見了幾束明晃晃的燈光正在迫近,無疑,那是汽車的燈光,而且不止一輛。


    李彥在最前麵的那束車燈即將射到自己身上的瞬間,向旁邊一跳,躲進了夜幕,這一跳正好跳到一小片沒有割倒的高梁杆的田地裏,於是,軍統中尉就躲在這一人多高的高粱稈後麵,又近距離地目睹了一隊日軍軍用卡車的馳過——那是日軍九四式卡車,毫無疑問——卡車的車廂都罩著篷布,無法看清車廂裏麵的內容。


    這是要幹什麽?如此興師動眾!


    當最後一輛卡車開過去之後,李彥一邊自問一邊從高梁杆後麵跳出來,繼續咬牙追趕。可是,或許是他不顧一切地追趕卻忽略了隱蔽,結果那最後一輛卡車的尾部,突然傳來一聲日語的喝問,還沒容李彥反應過來,槍就響了,軍統中尉感覺到有一顆子彈呼嘯著劃破了自己頭頂的夜空,被唬了一跳的他下意識地來了個原地臥倒,本以為很快就會召來更密集的子彈,但一槍之後,夜空就歸複了寂靜。


    隻不過,當臥倒的李彥終於敢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別說火車,連卡車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從李彥身邊滑過的隊伍,正是在執行“風計劃”之轉運慰安婦任務的日軍。前頭沿著鐵軌兩側巡邏開道的,是大塚聯隊的岩田騎兵中隊;隨之,就是日軍高層電文裏隱秘提及的“風字軍列”,軍列上,瀨名師團旅團長萩原晃少將親自坐鎮,平井寺一憲兵少佐和小島正雄特務機關長帶領一百二十名憲兵隊員,監護著三十六名已經淪為慰安婦的中國婦女;跟在軍列後麵押運的的卡車隊,則是聯隊長大塚康介親自帶隊的奈良步兵大隊。


    所有的騎兵、憲兵和搭乘卡車的步兵,都是在這個夜晚的十點半,就集中在小榆樹山宋家溝小站的站台一帶,整裝待發。日軍之所以選擇半夜出行,當然也是出於掩人耳目。萩原晃與小島正雄推演過,這個時間段出發,在天亮之前,就能夠悄悄駛過同蒲路上的太原火車站,繼而轉上正太路;而一旦離開太原地段,正太路沿途就都是些人煙稀少的小站了,軍列被路人看到的幾率就會大大下降。


    偽蒙軍的騎兵團長杜東強,則帶領一個營的騎兵,提前在文城以北的同蒲路與宋家溝支線的交匯處警戒,並在岩田騎兵中隊到達時與之匯合,然後共同前行開道。


    太原火車站,則在專列抵達前兩個小時實行軍事戒嚴,嚴禁非軍隊以外的人等進入。至於從太原開始、至娘子關為止的正太路山西境內沿途,華北方麵軍已經電令山岡師團的一個聯隊,加強警戒和巡視,保證軍列隊伍順利通過。


    王穗花興衝衝地帶著電台台長從大榆樹山的391團團部離開。


    特務連長帶人護送著,仍是在君陵至豐店公路旁的野店與值守雪佛蘭汽車的特務連士兵接上頭。告辭後,開著汽車的軍統女少校直奔了李彥蹲守的宅院。


    不料,王穗花撲了個空,並且在看到李彥留下的訊號後大驚失色:出事了!


    情報二組的組員,每人都隨身攜帶兩盒當時市麵上非常暢銷的“大中華”火柴,如果在聯絡地點遇到緊急情況需要向同伴示警,就將其中的一盒火柴倒空,半拉開火柴的空匣,另一盒火柴則搭靠在空火柴盒子的側麵。這預示著發生了緊急情況、但來不及或者不方便聯絡。


    此刻,在李彥屋子的炕桌上,擺放的正是這個緊急示警的火柴圖案——那其實是李彥追不上日軍軍列隊伍、返回到這裏草草布置的。然後,他就重新離開去追趕軍列了。


    由於軍統女少校剛剛被中央軍特務連的人生擒過,所以她第一時間判斷,是李彥的住處遭到了襲擊,其人被抓走或緊急逃脫:火炕上淩亂敞開的被窩,也喻示著自己的部下是在夜裏就寢時段出的事。


    然而,周邊沒有留守的敵人,室內也沒有搏鬥的痕跡。房東一家人這時都不在家——可能去同蒲路沿線撿拾廢品了——,但王穗花透過門縫和窗欞縫隙,觀察到房東的屋子也沒有淩亂不堪的跡象。


    她當機立斷,與電台台長驅車直奔文城的南洋旅館。果然,在旅館的房間,發現了周怡留下的字條:表弟有事,速與表姐聯係。


    表弟和表姐分別是李彥和周怡的代稱。此前李彥在文城火車站的貨場為周怡安排臨時工作,對外就謊稱周怡是自己表姐。軍統女少校雖心急如焚,但發現周怡尚能到這裏好整以暇地留字條,說明事態還沒有進入失控的程度。她留下電台台長老劉在旅館值守,自己則又驅車到了文城火車站貨場。


    同樣急得團團轉的周怡,終於向趕來的上司講明了一切。原來,李彥在深夜發現了來自宋家溝方向的重兵押解的日軍軍列,便一路追趕到了文城火車站;他先是詢問了站台值班的人,又叫醒了周怡,但最終他們卻吃驚地發現,他所描述的軍列隊伍,根本不曾到達或者路過文城車站!


    李彥是沿著同蒲路的鐵軌跌跌撞撞地追過來的,如果文城車站沒有出現這隊軍列隊伍的身影,那隻能說明一個事實:軍列不是按照軍統中尉理所當然猜測的開往了南同蒲路,而是在從支線駛上同蒲路後,向北去了!


    周怡告訴王穗花,李彥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跟蹤方向後,已經借了一輛自行車,轉而朝著北上方向追回去了。王穗花不禁跺腳叫罵:這個蠢貨,自行車哪裏追得上騎兵以及火車、汽車的輪子!


    但軍統女少校的身體也幾乎在無法抑製地顫抖著:李彥在深夜所發現的一切,無疑證明了之前他們的發現和推斷:詭異的日軍軍列從太原火車站失蹤後,正是駛入了那條宋家溝支線!如今,它又鬼魅一般地在午夜開出來了,而且是重兵押護、重新駛往了太原方向。


    王穗花聯絡不到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李彥,她駕車掉頭就往南洋旅館跑,她必須立刻電告山西站,馬上派人到太原火車站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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