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軍上校當然有他的苦衷,391團隸屬的師旅建製均已經在去年年底打殘,秦忠孝至今仍無法與第二戰區的衛立煌長官部直接取得聯絡,全團上下千餘人槍沒有穩定的補給渠道。因此,他們死命反攻豐店,除了為收複失地,也有占據這個富庶的縣城就兵就糧的目的。


    參謀長張宏對八路軍副營長解釋說:眼下的391團,已經遠非去年初秋進入山西時兵強馬壯的模樣了,迫擊炮連、戰防炮連的裝備都拚沒了,全部的重機槍在丟掉豐店縣城的時候也一起丟光了。若非兩次反攻豐店均有所斬獲,全團的裝備,甚至已經趕不上閻錫山一個獨立旅的團級水準。


    吳子健聽罷,不由得沉默起來。


    他與秦忠孝剛剛結識,但可謂一見如故,也對這個率部與日軍血戰到底的上校團長有著充分的信任,相信其參謀長所言不虛。


    “我這個剛剛恢複的機炮連,清一色是日本貨,兩門日本炮,兩挺九二重機槍,都是這次收複豐店縣城時繳獲的。在這一仗之前,我堂堂中央軍一個主力團,真的是沒有一門炮、沒有一挺重機槍。”秦忠孝繼續解釋著,表情頗為慚愧。


    吳子健也感到愕然:委員長的嫡係主力團,其裝備如此羸弱,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自己一個營,在重武器上竟然與對方旗鼓相當。


    但轉念一想,八路軍副營長又釋然了,391團拚光了重裝備,恰恰說明去年與今年同日軍交鋒的激烈程度。況且,眼下該團又從日本人手裏奪過來幾件重武器,配置於一個團雖尚顯單薄,總也強似兩手空空。


    談及武器裝備,槍械科出身的吳子健又來了興致,他與秦忠孝和張宏擺開了龍門,對比雙方目前的重武器數目。結果,有著驚人的相似,八路軍林師二營,擁有民國造迫擊炮一門、重機槍一挺,日本造迫擊炮一門、重機槍兩挺,日本造擲彈筒兩枝;而中央軍391團,則是擁有日本造步兵炮及迫擊炮各一門,日本造重機槍兩挺,日本造擲彈筒五枝。


    秦忠孝由衷地朝吳子健豎起了大拇指。


    張宏也不無佩服地說:“吳副營長的手下,炮打得奇準,而且射速也奇快,當時我站在城頭上,親眼看見連珠炮在日軍的隊列裏一字炸開!小鬼子還沒反應過來身後是怎麽回事呢,炮彈已經把他們全炸散了。”


    不料,391團參謀長的這一席稱讚,卻讓八路軍副營長神采奕奕的臉色黯淡下來,低下頭不再言語。秦忠孝和張宏看出了不對頭,卻又不知究竟,隻好坐在酒桌上麵麵相覷。


    “唉!”良久,吳子健長歎一聲,抬起頭看著眾人,說到:“既然咱們兩軍已經決意聯合作戰,那我也就真人麵前不講假話了——上次在南門外夾擊鬼子,我是帶了一門迫擊炮的,結果當場又繳了一門日本人的炮和一挺重機槍,還有擲彈筒,再算上我原來就有的一挺九二重機,這就是林師二營的全部重武器了。”


    眾人看著吳子健掰著手指頭羅列,卻都不明白他要表達什麽意思。


    “可是,南門外這一戰收兵回營後,我剛剛分頭成立了重機槍班和炮兵班,那炮兵班就連人帶炮——包括擲彈筒——都被我們營部給調動到西坪村去了。”


    秦忠孝還是沒有聽懂吳子健的意思,於是問到:“那麽眼下貴軍與我團已經計劃合擊日軍,吳副營長再將炮兵班調來不就行了嗎?”


    吳子健搖搖頭,字斟句酌地說:“秦團長有所不知。我二營在關門山西麓的布局是,向北防禦、向南發展;所以,重武器和營主力,都部署在河口村以南的西坪村。”


    參謀長張宏察言觀色,這時就禁不住微微一曬:“我明白了,就是哪個方向沒有鬼子、就向哪個方向發展唄?貴軍近來被指遊而不擊,看來確有其事啊。”


    秦忠孝聞聽臉色微變,急忙用眼神去製止自己的參謀長。但吳子健卻已經憤然作色,他手裏捏著一個裝了半下酒的酒盅,此刻就一邊說話一邊用酒盅敲擊著八仙桌:


    “張參謀長,講話請注意分寸!我們是被貴軍主動請來聯合作戰的,你本人也親眼目睹了我八路軍林師二營在豐店城外與日軍的激戰,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391團的人完全沒有料到八路軍副營長的反應會如此強烈過激,一時都怔住了,酒桌上的氣氛變得尷尬緊張起來。


    吳子健此行隻帶了5連的一個排,5連長李天林被他留在河口村坐鎮,因而現在在酒桌上與他同坐的,隻有那個排的排長;而391團則林林總總地陪坐著五六個人,包括化裝成上尉軍官的李彥。但八路軍副營長顯然不為所懼,聲色俱厲地朝著對方的參謀長開火。


    張宏對八路軍的看法一向不怎麽樣,所以才有了剛才的發難。但吳子健以本部表現為依據的辯爭,又確實讓張宏難以反駁,隻是吳子健的話語頗為難聽,391團的參謀長難免要惱羞成怒。


    關鍵時刻,秦忠孝及時地打了圓場,他有意笑嗬嗬地拍了拍相鄰而坐的吳子健的肩膀:“吳副營長快人快語,心地坦蕩,秦某佩服!參謀長,是你先冒犯了我們的客人,失了禮數,你得向吳副營長賠罪!”


    本欲發作的張宏,見自己的上司如是說,隻好強忍著火氣,端起手裏的酒盅抬向吳子健,嘴裏說著客套話,臉色卻已經相當難看。


    吳子健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人,何況大敵當前,不宜內鬥,於是也就哈哈一笑,舉著潑濺出不少酒液、隻剩了淺淺酒底的酒盅,同時朝秦忠孝和張宏示意。


    眾人一起附和著,鬧哄哄地幹了一杯,將不和諧的這一幕掩飾遮過。


    吳子健想,不趁著此刻將話說明,隻怕友軍對八路的誤會,會越來越深,他抄起酒壺,主動斟滿秦忠孝和張宏的酒盅,然後抹抹嘴唇說到:


    “也不怪張參謀長剛才有此一說,其實眼下的八路軍正化整為零,分頭挺進山西各部,表麵上看,的確不像去年三個整師集中重兵作戰的模樣。”


    張宏的臉色仍未轉晴,拿眼光冷冷地看著八路軍副營長,想聽他說過之後再尋機反擊。


    “不過,這也是出於一種無奈吧,”吳子健繼續侃侃而談:“第二戰區的主力,無論晉綏軍還是中央軍,在去年的會戰中節節失利,放棄了大片的防區,而日軍則長驅直入,將山西境內的戰略要地逐一控製。這種情況下,我十八集團軍區區三個師,裝備很差,又怎麽可能轉到正麵頂住小鬼子的進攻呢?”


    秦忠孝注意聆聽著,微微頜首讚同。吳子健索性離開酒桌,走到一麵牆壁上掛著的一幅當地軍事地圖前,熟練地找到南同蒲路的一帶,一邊比劃著一邊說:“我的情報來源剛剛表明,瀨名師團的主力,眼下正沿著南同蒲路進攻,前鋒已經兵臨臨汾的城下,那裏可是閻長官和衛長官的司令部大本營,敢問貴軍,臨汾守得住嗎?”


    秦忠孝禁不住與參謀長等人對視了一番——391團困居深山,隻是從軍統山西站諜報組那裏得到一些晉南戰事的零星動態,但瀨名師團兵臨臨汾城下之事,他們則一無所知。中央軍上校頓時對站在地圖前頤指氣使的吳子健刮目相看:八路軍的情報更新居然如此迅速!


    “日軍前有鐵甲飛機開路,後有重炮跟隨,南同蒲路一帶又地處平原,隻怕閻長官和衛長官的兵力,難以支撐。”秦忠孝斜坐在椅子上,眼睛盯著牆壁上的地圖,無奈而又平靜地回應著。他是從晉北、忻口以及太原一路血戰過來的人,深知以當前國軍的裝備和戰力,根本不能與日軍主力在無險可守的平原地帶長時間相持。


    吳子健朝中央軍上校點點頭,然後眯縫著眼,在地圖上尋找著關門山西麓的位置,繼續說:“我林師二營所處位置,正與南同蒲路平行,我們所要說的向南發展,其實正是與日軍沿著南同蒲路向南進攻的方向是一致的;可以說,正是監視著瀨名師團的前進動作。這可不是張參謀長剛才所言的遊而不擊啊!”一邊說,一邊走回了酒桌。


    張宏終於抓住了機會,不待八路軍副營長就坐,就故意帶著畢恭畢敬的請教口吻問到:“那麽貴軍在日軍瀨名師團南進之時,是如何向平行的南同蒲路一帶出擊的呢?”


    吳子健屁股剛剛坐穩,被張宏的這句話噎了個正著,他抬頭看著暗暗發力的391團參謀長,心底對他也加了幾分忌憚。


    “這個嘛,”吳子健拖長了語調,在斟酌著對策:“我們二營駐守在西坪一帶的主力,也不過就六七百人,我的敵工隊長還在派人偵察鐵道線上的日軍虛實,所以暫時還沒有做過多的出擊。”


    張宏勝利地一笑:“那就是說,貴軍隻是在監視著南下的日軍與國軍作戰,並沒有采取什麽配合攻擊行動喔?”


    被戳中軟肋的吳子健氣不打一處來,眼睛瞪著張宏,一字一句地反擊著:“如果閻長官和衛長官的十幾萬大軍,都抵擋不住瀨名師團的南下,你要我手下的這幾百人,又做什麽樣的攻擊?”


    夾在軍官當中的軍統中尉李彥,目睹了這場中央軍與八路軍的舌戰,有心插幾句話,但又恐暴露身份而再遭女上司的訓斥,於是悶聲發大財,用心記下眾人尤其是八路軍副營長的話語。這也是他首次與八路軍的軍官麵對麵打交道,對吳子健的言談舉止,軍統中尉暗暗稱奇。


    最終仍是東道主秦忠孝平息了對立的舌戰,他其實多少還傾向於吳子健的觀點,兩人同出黃埔的背景,使得他在立場上不由自主地親近於對方,何況,八路軍副營長也算是言之有物。


    “吳副營長,很慚愧,我391團自從與主力失散,至今無法與二戰區恢複聯絡,所以在大山裏盲人摸象、坐井觀天,我的人說話難免有失公允。好在我們正尋找途徑重建與二戰區的通聯;而秦某從吳副營長的言談當中,得知貴軍的情報更新頻率很快,這一點顯然走在了391團的前麵;既然我們已經準備聯手,那今後還請貴軍在情報上多與我團共享。”


    說罷,秦忠孝就指示參謀長,著手與林師二營建立電台往來。可是令他吃了一驚的是,吳子健麵帶難色地承認,自己全營上下並沒有一部電台、電話,平時部隊聯絡,全靠通訊兵傳代口信和紙令。


    “你看,秦上校,這回你該明白,我不是在這裏哭窮吧?林師的裝備,在八路軍三個師裏麵,算是最好的了,但仍然落後得很。”吳子健不無自嘲地說。


    秦忠孝驚愕之後,也大度地點點頭,反而稱讚吳子健及其部下能夠靠自己的戰力從日軍手裏奪取先進裝備:“這樣吧,此次聯合攻擊小榆樹山,貴部盡你所能,能出多少兵力和裝備就出多少;戰場上有了繳獲,咱們自家兄弟,商量著來分配,如何?”


    “兄弟兒於牆,外禦其侮!就這麽定了!”


    吳子健說完,幾乎與秦忠孝同時起立,眾人一看,嘩啦啦站起來一片,人人端舉著酒盅,剛才還彌漫著的對立氛圍,一掃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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