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營副營長和敵工隊長一邊交談著,一邊就走出了院門,在河口村內巡視著村民和戰士們的重建行動。看見指揮員到來,5連的官兵們不時地打著招呼,但許多村民卻隻顧漠然地埋頭整修自己的房舍,根本不理會八路軍。吳子健感到了心酸,他小聲地對身邊的肖俊平說:老百姓太無辜了,八路軍進占了他們的村莊,沒給他們帶來什麽福祉,卻先引來了戰火;這些村民從前遭關門山黑石崖的土匪禍害,現在又要直麵兩軍交戰的槍林彈雨。


    不料,肖俊平竟然神色十分平靜地回應了一句:國破山河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吳子健對敵工隊長的冷漠心態感到了些許詫異,但仔細玩味之後,又覺得這個昔日晉軍上尉的話雖然殘酷、卻也無懈可擊。八路軍副營長哪裏知道,在去年的忻口會戰期間,肖俊平隨當時服役的晉軍三十三軍,早就經曆了殘酷的戰火洗禮,那些日子裏,他看到了太多的村落民房在日軍炮火中化為瓦礫和灰燼,看到了太多的無辜百姓死在了槍林彈雨之中。與曠日持久的忻口血戰的場麵相比,眼前這個河口村所經曆的一夜劫難,簡直微不足道。


    “副營長,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沉默了片刻,肖俊平忽然抬頭對吳子健冒出一句。


    “肖隊長,跟我有什麽可避諱的?你現在是咱林師二營的敵工隊長,不是晉軍參謀,八路軍向來提倡民主作風,有話盡管說!”


    “那好,你先隨我來。”肖俊平又丟下一句話,就徑直朝著村頭外麵的青龍河方向走去。吳子健一時摸不著頭腦,隻好緊走幾步跟上。一直不離吳子健左右的營部通訊班的幾個戰士,見狀有些緊張:眼下附近這一帶敵情不明,副營長和敵工隊長大白天的往村外走,很容易發生意外。他們商量了一下,安排其中一個人,立刻去找5連在村內的幾個排長報信。


    肖俊平悶著頭隻顧走,出了村頭,踏過了冰封雪掩的青龍河之後,才停下腳步。吳子健知道肖俊平的倔脾氣,所以途中也不發問,此刻就並肩與敵工隊長站到了青龍河畔,回望著河口村,他們的左側,就是關門山山口。幾名營部通訊班的戰士,則距離他二人十幾步的地方停下,眼睛警惕地搜尋著豐店和南同蒲路方向。


    肖俊平一指腳下:“副營長,你看這是什麽?”


    順著對方的手指,吳子健低頭看去,發現了密密麻麻的碩大的子彈殼,吳子健哈腰撿起一枚:是日軍的七點七口徑子彈——九二式重機關槍專用子彈!


    再放眼望去,這一帶的雪地上,遍布著同一型號的子彈殼,數不勝數。二營副營長驀地想起:反夜襲戰鬥結束後,李天林曾經簡短匯報過,在山口下方(應該就是腳下這裏)摧毀過日軍的一個重機槍陣地。


    肖吳二人的視線重新相對的時候,彼此從眼神中已經知道對方明白了。


    “日軍趁著夜色,在這裏悄悄建立了重機槍陣地,可謂心狠手辣;”肖俊平也撿起一個七點七口徑的子彈殼把玩著:“很顯然,他們提前偵察了地勢和情況,知道我軍在山口和河口村分頭駐有兵力。而在這個重機槍陣地的射程之內,恰恰就是我軍兩處駐地之間往來的必由之路!”


    吳子健一邊聽肖俊平講述,一邊放眼朝著青龍河對岸的河口村村頭看去,再扭轉頭顱看看左側的關門山山口,內心不由得抽緊了:小鬼子果然歹毒!在這個位置架設幾挺重機關槍,沒有什麽人能夠活著從其開闊平坦的射界裏逃脫過去。


    “我聽天林說過幾句,”吳子健狠狠地將手裏的空彈殼擲向了雪地:“當時是他率著你們敵工隊的人,摸黑從山口的溝穀裏爬下來,匍匐接近這裏投彈的。幹得漂亮,解氣!”


    肖俊平莞爾一笑,隨即又緊鎖雙眉地說到:“副營長,有個前提你可能還不清楚,我和5連長當時守在山口上麵的工事裏,完全看不到這裏的死角,也完全不知道鬼子在這裏架了重機槍。是5連的幾個戰士在村外被打散了,摸黑向山口撤退,結果誤打誤撞地闖進了日軍的機槍陣地、逃脫後向我們報告的。如果沒有這個插曲,隻怕李連長忍不住帶兵下山支援你們的時候,重機槍就打響了。”


    二營副營長的腦海裏,開始想象著一旦幾挺重機槍(會有幾挺呢?看子彈殼的分布,應該不下三挺)集體打響了的場麵,那絕對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屠殺!可是——吳子健突然又看向敵工隊長——這有什麽值得肖俊平吞吞吐吐、當講不當講的呢?他是在婉轉地向自己表功嗎?


    或許已經意識到了吳子健的疑惑,肖俊平話鋒一轉,指著山口與河口村說到:


    “副營長,你看,這兩處我軍目前的駐地,其實犯了一個兵家大忌。表麵上看,山口的工事與河口村的防禦體係,可以互為犄角之勢;但是,在山口下方到河口村村頭之間,卻是包含一條河流在內的一片開闊地,沒有任何遮擋和掩護,一旦敵軍用火力對這片開闊地實施封鎖,則我軍一高一低的兩處駐地,勢必成各自為戰之勢,難以通聯。”


    敵工隊長話音未落,吳子健已經想起了在反夜襲之戰中,日偽軍最後發起的總攻,正是首先派出重機槍和一隊兵力、試圖運動到山口與河口村之間,割裂兩處的聯係!


    八路軍副營長的臉孔一下子發熱了:自己也算是身經百戰,可是竟然沒有發現這麽明顯的布陣錯誤。的確,當初想到的,隻是兩處可以互為犄角之勢,卻沒有算計到部隊如何才能在敵軍火力封鎖的情況下、從這麽一大片開闊地上實現兩處的通聯。


    “唉!”吳子健仰天一聲長歎,然後又看著從前的晉軍參謀:“肖隊長,你說的太對了,是我勘察不力啊!”


    “恕我直言,”肖俊平繼續不依不饒:“我們還是太貪圖河口村的房屋了,我記得二營剛剛從小榆樹山裏跋涉到村子的時候,好多官兵都興高采烈地說,村子裏有許多空置的現成房屋,可以直接進駐,這下不必風餐露宿了!正是這種情緒,左右了指揮官的決策思路。”


    吳子健用力地點著頭,一隻腳開始使勁地跺地上的一個小雪丘。肖俊平所言的情景,他也記憶猶新、曆曆在目;他再次對眼前這個瘦削的晉軍參謀欽佩不已:那時候,他還真的隻是一個負傷的晉軍參謀,被自己下令裹挾著、從小榆樹山拿擔架抬到了這裏。當時,長途跋涉、飽經風霜的二營指戰員(也包括吳子健自己),無不為發現河口村這樣的理想宿營地歡欣鼓舞。自己雖然一度考慮到了這個一馬平川的小村落易攻難守、不適合駐軍,卻也隻是下令沿著村子外圍修築隱蔽的工事,並沒有考慮到一旦發生激烈戰事,村莊與山口那邊會被割裂的隱患。


    “那麽,我們徹底從村子裏撤出去?”吳子健試探地問著敵工隊長,在他的心目中,仍然暗暗將肖俊平比作自己的參謀:這絕對是一個睿智稱職的參謀。


    “你覺得呢?”肖俊平有些狡黠地反問:“河口村雖然這次被日軍炮火破壞得不輕,但防禦工事的架子還在,當初費了那麽多的心血,副營長舍得放棄?”


    吳子健果然就躊躇起來:一則,的確如肖俊平所說,他們已經在河口村的外圍建立了相當巧妙和堅固的防禦工事,即便被破壞了一部分,也值得修複;二則,如果現在就將隊伍全數拉到山口上方去,那裏的營房也不夠用,許多官兵不得不重新開始露營之苦。


    但是看到肖俊平帶有幾分頑皮的笑意之後,吳子健突然頓悟:這不正是之前做出錯誤決策的原由嘛,豈能再為此瞻前顧後!


    “我決定了,全體都拉上山口,寧可條件艱苦一些,也要首先保證部隊的戰略安全。再說了,艱苦算什麽!八路軍當年還叫紅軍的時候,從江西到陝西,跑了兩萬多裏路,爬雪山、過草地、啃樹皮,什麽苦沒吃過?比起那時候的苦,現在在山口上拉幾個帳篷露營,小巫見大巫罷了!”


    敵工隊長這一回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他暗中思忖:早聽說幾年前共軍從他們所謂的蘇區實行長征,蔣委員長和各大地方軍閥派重兵沿途圍追堵截,他們竟然還從夾縫裏生存下來了,想必有自己的過人之道。吃苦,與殘酷地拚命相比,終究還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突然,肖俊平由“地方軍閥”幾個字想到了山西的土皇帝閻錫山,想起了閻長官抗戰前夕在晉北一帶修築的國防工事,他的眼前一亮,一個主意在心頭湧現,他也立即被自己的這個主意搞得激動起來,心怦怦地亂跳:


    “副營長,我還有一個想法,或許咱們不必從河口村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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