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樹山深處的小寨,中央軍391團團部旁邊的一戶農宅偌大的院子裏,除了宅主人豢養的黃雞黑鴨白鵝,近來又多了一批同類:六七隻長著灰白色羽毛的鴿子。


    這不是普通的家鴿乃至野鴿子,而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信鴿。它們的主人:一位年過四十的上海籍老兵,兵齡隻有短短幾年,飼弄信鴿的年頭卻超過了二十載。


    眼下,這名老兵被391團團長以及團部通訊排排長授予了一項專門任務:利用信鴿傳書,聯絡幾十裏山路之外的八路軍林師徐旅二營。


    這個特殊的戰地通訊方式建起的時間並不長,卻已經為兩支友軍之間傳送了諸多情報。而就在這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又有幾隻信鴿撲楞著翅膀從天降入這座普通農宅的院子裏,其中一隻鴿子腳環上的信管立即被主人取下。很快,信管裏麵的字紙呈現在了中央軍391團參謀長張宏的桌麵上。


    讀著這張字紙,張宏參謀長麵色逐漸變得凝重,剛剛看完最後一個字,他便匆匆起身,去找自己的團座大人麵呈麵議。


    十幾分鍾後,包括團長秦忠孝、一營營長李嘉裕在內的數名指揮官,已經在共同參詳這份來自八路軍關門山根據地的飛鴿傳書了。


    傳書的內容有二:第一是感謝並詢問嘉獎令及獎金的事情;真正關鍵的是第二,向友軍391團通報,八路軍林師徐旅二營,即日起正式改編為八路軍林師徐旅關門山派遣支隊。吳子健任支隊長,劉樹任政委,李天林任參謀長;一營營長王雙龍,二營營長魏鑫,三營營長魯大江,騎兵連連長夏連山。今後兩軍交流,八路軍即開始以新關防示人。


    傳書內容是由參謀長張宏當著眾人的麵親口誦讀的,秦忠孝、李嘉裕以及幾名團部參謀始終凝神聆聽著。張宏誦讀結束之後,團部裏的眾人麵麵相覷,足足有十秒鍾無人說話。


    “八路軍這是在搞什麽?”


    率先打破寂靜的是一營營長李嘉裕,他一邊發問一邊用疑惑的目光掃視著團座和參謀長。


    張宏冷冷一笑,把手中那張飛鴿傳來的字紙“啪”的一下拍到桌子上,手掌卻死死按在上麵:“諸位,都聽清楚了吧?我早就說過,共產黨軍與國民政府同床異夢,表麵上打著抗日的旗號,暗地裏撥著自己的如意算盤!”


    團部的一個作戰參謀此時如夢方醒,頗為震驚地冒了一句:這個關門山派遣支隊,不是國民政府軍委會批準編製的!?


    張宏半是滿意半是挑剔地瞥了手下這個參謀一眼,隨即朝著秦忠孝說道:“團座,我們應該立即向軍統王少校匯報,由軍統山西站轉呈二戰區長官部,控告八路軍林師徐旅違反軍令、建立私軍的卑鄙行徑!”


    參謀長這番慷慨陳詞的話音一落,眾人的目光瞬間便都投注到了中央軍上校的身上,等待他的表態。


    秦忠孝仍然沒有吭聲,反倒在椅子上微微抬起身子、伸展手臂撥開張宏的手掌,取過了那張字紙,拿到眼前仔細審讀起來。


    等到他終於把目光從字紙上移開的時候,一個詭秘的笑容卻浮現在了他的臉上:“支隊?下轄了三個營外加一個騎兵連,這明顯是團級規模啊,吳子健這個支隊長,看樣子是和我這個團長一個級別的了?”


    “太他媽無恥了!”中央軍參謀長已經怒不可遏:“誰給他們的權力、硬生生地把一個營擅自升格成了一個團?國法軍紀,全不在這些共產黨人的眼中了!”


    李嘉裕則一邊大搖其頭,一邊自言自語道:他們倒是蠻小心翼翼的,明明是擴充成了團,番號卻不稱團而稱支隊。


    不料,黃埔出身的中央軍上校意味深長地跟著評論道:“隻怕不是什麽小心翼翼,而是另有用意吧——在國軍序列裏,支隊通常是旅級編製;共產黨的另一支軍隊、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軍部就下轄四個支隊,每個支隊都是旅級。”


    團座此言一出,指揮部裏頓時群相聳動:旅級!乖乖,擴成一個團還不知足,還要奔著旅級去!八路軍一個營,轉眼就要比咱們中央軍的一個主力團還大了!!!


    不料,剛剛拋出這個話題的秦忠孝,卻又口風一轉:“平心而論,這個林師徐旅二營原本隊伍就超編,他們到達關門山的時候,一個營竟然有七八百號人馬。若論根源,當屬國民政府軍委會在最開始給八路軍定編的時候遺留下的弊端;據說當時一個林師,兵員就達到了一萬五千人。所以,以目前吳子健手下的總兵力,稱呼其為一個支隊或團,並不過分。”


    參謀長張宏立即出言反對,聲稱這不是同一個性質的問題:編製定低了你可以去找軍委會申訴,申請擴編;但是像這樣的自作主張、私自擴軍的行為,絕對是大逆不道的。


    “團座,不能再姑息養奸了,”參謀長此時已經變得冷靜,一字一句地論述起來:“八路軍這麽做,擺明了是懷不臣之心,一麵擴地盤,一麵擴軍隊。還記得夜襲同蒲路戰鬥結束後、我團曾經在西坪村歇馬嗎?當時我親眼目睹,西坪村村公所的牌子已經變成了西坪村戰地總動員委員會,裏麵進進出出的人都穿八路軍的軍服——這說明什麽?說明昔日國民政府的基層政權村公所,已經變成了共產黨的基層政權。這不是要變天、又是什麽!?”


    秦忠孝的目光一直盯著滔滔不絕的參謀長,若有所思,直到團部裏因為張宏的這番論調再度變得寂靜的時候,他才緩緩地開了腔:“參謀長啊,會不會有些杯弓蛇影了?那個什麽戰地總動員委員會,應該是山西閻長官親自下令成立的吧?省有省一級的戰總動委,縣鎮鄉村也都有對應級別的戰總動委。”


    “可是八路軍卻用所謂的戰總動委的班子,取代了村公所、鎮公所,說不定,將來還會取代縣級政府,戰總動委所到之處,盡數變成了共產黨人的政權,這難道不是明目張膽地謀反奪權嗎?”張宏嘴裏說著,手裏卻早拿起了一根木杆,指指點點著一旁的軍用沙盤。


    眾人的目光不自覺地隨著那根木杆的移動而移動,均覺得參謀長言之有理。


    李嘉裕頻頻點頭地說:“如果真的如此,確實與謀反無異。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咱們也隻是在西坪村看到了這個場麵,其他的八路軍駐紮的村鄉鎮縣,未必都會如此吧?”


    張宏皺著眉頭回答道:“戰總動委的事,山西之大,我部困守大山一隅,的確不敢隨便斷言。但是眼前至少可以明證的是,這個徐旅二營千真萬確地變成了徐旅關門山支隊,這可是八路軍自己寫了文字送將過來的!”


    此時的中央軍上校,其實在內心裏也對八路軍的這個做法頗有微詞,八路軍也好、18集團軍也罷,畢竟是國民政府軍委會下屬的政府軍,豈能在上無軍政命令的前提下,擅自更改番號、擴充人馬?


    不過,經過近一階段與八路軍徐旅二營的密切合作,秦忠孝對這支林師勁旅由生了許多好感和敬意,特別是此次夜襲同蒲路的聯合作戰,徐旅二營的表現可圈可點。不誇張地說,在抗戰打鬼子這方麵,吳子健和他的部下,絕對堪稱中國軍人的楷模。從這個角度看去,徐旅二營擴大成為徐旅關門山派遣支隊,對本地區的抗戰大局,顯然是有益無害的。隻要他們不是遊而不擊,隻要他們敢於跟日本鬼子正麵對決,別說是變成一個團級規模的支隊,就是真的變成比391團還要大的旅級,又有何妨?


    想到這裏,中央軍上校果斷地否決了參謀長的動議,提出暫時靜觀其變,隻要這個徐旅關門山派遣支隊繼續全力抗日,391團大可不必吹毛求疵。


    大失所望的張宏,盡管極不甘心,但追隨秦忠孝多年,他也深知團座大人的脾氣,隻好坐到一旁忍氣吞聲。


    突然,一營長李嘉裕想起一事:來自八路軍的飛鴿傳書還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詢問第二戰區前敵總指揮部頒發的一萬元獎金該如何分配?聽八路的口氣,似乎是在客氣的征求意見,但是曾經與吳子健麵對麵打過交道的中央軍營長,同樣深知對方的錙銖必較。這位吳長官與本團的團座大人同出於黃埔,對武器裝備的偏好毫不掩飾。平時在戰場上奪得部分槍械軍火都要紅眼,這一回麵對白花花的萬元獎金,豈肯任他人說了上句?


    李嘉裕把自己的這番擔心剛一說出,391團團部內頓時又是一片嘩然,包括幾個參謀在內的人們紛紛強調,此次襲擊同蒲路雖名義上是聯合作戰,但毫無疑問391團是主攻部隊,這萬元獎金,理當分得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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