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匪首徹底傻眼了,望著自己的“結義大哥”,望著八路軍的支隊長,她茫然無助地立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魏鑫有些不忍——拋開義妹的名分不論,黑石崖山寨終究是對昔日的徐旅二營伸出過援手的,現在劉五妹的手下有難,自己卻出於大局不能輕舉妄動。


    站在一旁的吳子健,貌似平靜的神態下,內心也經曆著波動。為了收編大業,自己現在使出的這一招法,未免有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嫌疑;何況對象還是一名女流。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股土匪的人員構成可謂良莠不齊,能夠良知尚存、心向抗戰的成員不會很多,因此想通過正常途徑將其收編,難度實在太大。若能狠下心來利用這個機會逼迫女匪首就範,不失為一條捷徑。


    想到這裏,八路軍支隊長就對正拿著探詢的目光看自己的二營長魏鑫,使了一個決絕的眼色,示意他不要動惻隱之心。


    劉五妹察言觀色,已經看明白自己的結義大哥其實隻能唯吳子健馬首是瞻,於是越發感到了焦慮和絕望。正在這時,嘍羅們來報:師爺和表小姐(土匪們對劉五妹表妹小菊的尊稱)回來了。


    猶如茫茫夜色中看見了一盞燈火,女匪首精神一振——此事若先與師爺私下核計一番,或許能找到過關的辦法!


    “大哥,吳長官,小女子歸順貴軍之心早有,隻是手下的這幫弟兄太過難纏!不如這樣,兩位先請留下用些酒飯,容小女子與幾個主事的兄弟這就商量一番,然後立即給大哥和吳長官回話。”


    一聽匪巢裏的嘍羅報告師爺回來了,吳子健和魏鑫就都暗叫了一聲不好,這個老奸巨猾的師爺鬼主意甚多,比起女匪首,他顯然更不好對付。不過,既然雙方把話都過到了這個份上,此刻既不宜繼續“逼宮”,也不宜拂袖而去。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吳子健開口回答道:“也好,我和魏營長就再等上一等,晚飯也老實不客氣地在你這裏吃了。”


    劉五妹大喜,急忙催促手下抓緊擺上酒宴,自己則朝著兩名八路軍長官拱了拱手,道一聲失陪就急匆匆地走出了聚義堂。


    已經在山寨住了一宿的魏鑫,這時便朝著對麵的支隊長探過頭小聲說道:這個師爺一肚子花花腸子,隻怕要壞事。


    吳子健則氣定神閑地端起茶碗連喝了幾大口,同樣低聲回答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且看這老東西能拿出什麽招數對付我們。


    說話間,酒菜一道一道地擺上來了——黑石崖匪幫頭些年從文城綁架回來了一家飯莊的大廚,專門替他們伺候後灶。這個大廚曾經在山西大同府掌勺,頗得晉菜北路菜係的三昧。此刻端上來的鍋燒羊肉、腐乳肉、大同什錦、烤羊脊,配足了代縣的辣椒、雁北的胡麻油,油厚鹹香,比起昨天三當家的招待魏鑫的席麵,自是又大不一樣。倉促之間居然做出了這一席,委實不易。


    吳子健奔波了幾十裏的山路,此時又到了晚飯時間,肚子早就餓得咕咕亂叫,眼見這些香氣四溢的美食流水般端上來,當下也不客套,拿起筷子埋頭吃喝了起來。但無論吳子健還是魏鑫,都沒有去動隨佳肴送將上來的美酒。


    幾乎直到八路軍的支隊長吃了個飽,聚義堂裏才重新出現了女匪首,果然不出所料,這一次她的旁邊跟從著師爺那瘦小枯幹的身影。


    “吳長官,魏長官,小老兒在這裏拜見了,”還未走到桌子前,師爺就拱手高聲喧嘩起來:“感謝吳長官特意派了一班軍爺,辛苦護送小老兒還有表小姐平安回到山寨。”


    打量著皮笑肉不笑、話中有話的師爺,吳子健鼻子哼了哼沒有回應——他派出一個班的戰士隨同師爺一行返回黑石崖,原本就有裹挾監視的意味,以防當時的魏鑫遭遇不測、用來應變;現在聽師爺語帶雙關,倒也心照不宣地不予針鋒相對。


    二營長魏鑫向來對這位師爺沒什麽好印象,見對方一上來就有挑釁的傾向,當即不耐煩地將手中的筷子往麵前的小碟上嘩啦一丟,抬手抹了抹油汪汪的厚嘴唇,眼睛看也不看師爺,直接朝著劉五妹問道:


    “大當家的可曾拿定了主意?”


    不料,還未等女匪首張嘴開言,師爺就搶過了話頭,首先痛承三當家的手下違背家規之舉,表示日後一定嚴懲不貸。但是幾十名弟兄失陷在了關門山南的晉軍獨12旅手中,以山寨的實情恐怕無法與對方平等交涉;因此唯有仰仗八路軍徐旅支隊從中斡旋,將人槍贖回。


    頓了頓,師爺才繼續宣稱,作為回報,山寨願意拿出三百大洋、外加牛羊豬各一口、糧食三十石,交付兩位長官帶走。


    吳子健心中嘿了一聲,禁不住用佩服的目光瞄了師爺一眼:這老匹夫果然不是白相與的,他竟然間接地祭出了這一手類似交贖金的招數,輕描淡寫地就規避了八路軍收編該股匪幫的條件要求。


    再看劉五妹,臉上的神色也平穩了許多,甚至隱隱浮現出一絲得意。


    魏鑫惱火萬分,師爺的這一招令他也感到猝不及防,而且麵前的架勢,似乎劉五妹已經將此事的處置全權交給了師爺,她本人則不再出頭!


    吳子健的反應比自己的二營長要快,索性將矛頭直接對準了師爺:“你這小老兒賬目拎得很清,拿三百大洋外加生肉糧食,就打算換回二十多條人槍,真是一筆好買賣啊。”


    聞聽此言,師爺既不惱也不慌,心平氣和地問:“那麽以吳長官的意思,鄙山寨應該拿出多少贖金交給貴軍呢?”


    八路軍二營長終於怒不可遏,猛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老東西,你說話放規矩點!徐旅關門山支隊是抗戰國軍,不是綁票的土匪,少跟我們胡扯什麽贖金!”


    吼完了這幾句,魏鑫意猶未盡,轉而站起身朝著自己的義妹咄咄逼人地問:“要我們出手救人可是你這個大當家的主動提的,現在怎麽變成了要給我們交贖金?我若不是看在你們曾經幫過我一把,豈能還坐在這裏和你們說這些廢話!?”


    見自己的結義大哥出離憤怒,女匪首急忙走到對方身前,出手將魏鑫高大的身軀往太師椅上按,嘴裏則一疊聲地說:誤會誤會,都是誤會,師爺沒有把話說清楚,讓大哥和吳長官誤會了。


    劉五妹這邊如是說,另一頭的師爺卻閉口不予附和,儼然一副我行我素、不做悔改的做派。


    八路軍支隊長心中明白,匪幫的這一主一仆,唱起了紅臉白臉,鐵了心不再動議有關收編之事。但是自己和二營長興師動眾來了一趟,總不能就這麽空手而歸。


    “大當家的,看來今天山寨人馬接受八路軍改編已成不可能之事了,那麽咱們就索性談談生意上的事情!”


    吳子健的這番話讓包括魏鑫在內的所有人都猛然一怔,不清楚吳支隊長要賣什麽藥。


    師爺第一個反應過來。剛才私下與大當家的緊急磋商的過程裏,他無意中了解到了這支八路軍部隊軍餉奇缺,所以靈機一動想出了以錢財賄賂對方的手段。此刻聽到吳子健語出意外,便用手撚了撚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動聲色地問:“吳長官準備開價多少呢?”


    聽到“開價”一詞,一旁的二營長禁不住又要發作,但被吳子健及時製止了。八路軍支隊長到了這一地步,已經下決心“東方不亮西方亮”,既然沒有達到收編對方的目的,就幹脆借這個機會敲上這夥作惡多端的匪幫一筆,也算不虛此行。


    “說到晉軍獨12旅,我前不久剛剛派出騎兵連連長,到平泉縣與該旅旅部建立了聯絡,”吳子健一邊說,一邊就從桌上的盤子裏抓起了一塊滴著油的烤羊脊,放到嘴邊撕啃著:“以目前我部與獨12旅之間的關係,還達不到可以白白張嘴要人的地步;所以剛才你們開出的價碼,我可以試著讓手下人拿著去和獨12旅交涉。不過,第一,對方肯不肯答應這個條件無法確定;第二,我們替你們出麵贖人,總不能白忙活一場,做生意也要講個抽頭傭金,如果我幫你們把人槍要回來了,貴山寨又該拿什麽東西答謝呢?”


    支隊長的滔滔不絕,讓二營長魏鑫在心底裏頻頻搖頭,他完全沒有料到吳子健竟然會與麵前這個匪幫師爺一本正經地談起了贖金與傭金的問題——這要讓新任支隊政委劉樹知道了,隻怕會一紙公文把他告到旅部去!


    女匪首雖對此同樣感到意外,但她沒有貿然插話,而是靜待自己的智多星師爺出言應對。


    沉默了片刻之後,師爺同樣語出驚人地說道:“吳長官這樣講,鄙山寨恐怕就吃不消了。我們拿出上麵的這個條件,已經快搬空了家底,真的沒有更多的富餘能拿給貴軍了。如果吳長官堅持要抽傭金,鄙山寨隻好拿著這筆大洋糧草,直接去找獨12旅,交錢贖人!”


    魏鑫聽到此處,再也不顧一旁吳子健的態度,拿起麵前的一個酒杯,“啪”地一下猛摔到了地上,然後再度起身,左腿就踏到了太師椅上,左手順勢將掛在腰間的駁殼槍槍匣抓起,右手則攥住了露在槍匣外麵的駁殼槍手柄。


    聚義堂的氛圍,瞬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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