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娥唇邊的笑容始終溫婉如水,如詩如畫一般,令人自慚形穢。


    “譚小姐,我們陳家,妾室跪下敬茶,主母接了,你就可以進門了。”


    譚莎莉剛露出一臉驚喜的表情,卻被姮娥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譚小姐,你們譚家是你父親做了土匪以後才發跡起來的,當然現在你已經是滇軍大小姐,英雄不問出處,譚家以前的事,我就不評價了。但陳家不一樣,陳家富貴百年,是講究規矩、體統的家族,你如果到了陳家,那就要謹守做妾室的本分。我姑且先說幾條。”


    姮娥慢條斯理地指指丫鬟手裏端著的托盤,曼聲道:


    “這一嘛,身為妾室,從此以後都不能穿紅;二,我雖然年紀比你小,可卻比你先進門,是陳家的當家主母,你人前人後都要尊稱我一聲夫人;主母坐著,妾室就要站著立規矩;早起請安,妾室要伺候主母洗漱、用膳,捶肩、揉腿,丫鬟會的,妾室都要會;主母病了,妾室就要侍疾,煎藥、奉藥最講究門道,這些都要你從頭學起。當然了,還有很多規矩,稍後我會讓丫鬟把女四書送到你府裏去,監督你背會為止,最重要的一點,妾室什麽時間侍寢,得由主母來安排。若是錯了規矩、失了禮數,女兒家最重臉麵,我是不喜歡掌嘴的,去小佛堂裏跪經、撿佛豆就是。”


    譚莎莉聽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帝製都已經被推翻了,我憑什麽要遵守這些規矩?!這些都是封建糟粕,你是不是在故意為難我!”


    姮娥一聲輕笑:“譚小姐,你受過西式教育,還要哭著喊著給男人做姨太太!這姨太太,本來就是新舊時代文化碰撞遺留下來的畸形產物,你既然想要做妾室,就要遵守舊時代的規矩,要知道,你留學的歐洲,可沒有姨太太這種生物。”


    陳澈見縫插針地道:“我大嫂說的不錯,我們陳家納姨太太的規矩就是這樣的。”


    譚莎莉求助的目光望向陳璽,陳璽卻沒有看她一眼,而是轉著手腕上的瑞士手表,語氣顯得十分冷漠:“我說過了,我對你沒有這種心思。”


    姮娥唇角浮起一抹淡笑,便點了點跟過來的貼身丫鬟清客。


    得到示意的清客上前一步,對著譚莎莉福了福身:“譚小姐,我先給您示範一遍如何敬茶。”


    清客身姿筆挺又不失柔美地跪到姮娥腳邊,兩手端著托盤高高舉到頭頂,她躬下身,托盤裏的茶水紋絲不動,清客低眉斂目、聲音溫馴無比:“少夫人,您請喝茶。”


    姮娥目光瞟向譚莎莉:“譚小姐,你看到了?”


    姮娥抬手示意清客起來,含笑道:“如果是譚小姐跪著,我怎麽也要過一刻鍾才會接,茶冷了、茶燙了,就會對著你兜頭澆下去。舊時代的妾,可通買賣,譚小姐是滇軍大小姐,我不能賣你,但是主母教訓妾室,天經地義,你的父親還會為了這個與我上門討公道不成?若果真如此,那滇軍可真就成為笑話了。”


    譚莎莉的父親譚鬆林納了九房姨太太,她整天看著家裏的姨太太掐尖要強地爭寵,雖然不屑,但她以為天底下的姨太太都是和她府裏的一個樣,怎麽做陳璽的妾室,竟然會這樣辛苦。


    譚莎莉無法想象自己一個大小姐和奴婢一樣去仰陳璽夫人的鼻息,一時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掙紮,她含著淚光的眼睛看向陳璽,那個她曾經深愛過的男人的眼裏,隻有一個身影,那道身影卻不是她。


    譚莎莉心裏酸酸澀澀,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般滋味浮上心頭,苦的她舌根發麻。


    淚珠從譚莎莉的眼眶無聲滾落,她一張豔麗的容顏顯得有些楚楚可憐。然而,這屋子裏的人全部都是鐵石心腸。


    譚莎莉回想自己這二十多年的時光,也唯有在英國的那段日子,才是她生命裏最歡樂的時光。


    那時她剛到英國,身邊跟著的又都是下人,雖然她是因為和父親吵架負氣出國,可剛坐上輪船,她就後悔了。油然而生的思鄉之情讓她每天晚上都是一個人抱著枕頭默默哭泣,直到……直到她遇到了陳璽。英俊瀟灑、高大挺拔,揮金如土又一身風流的陳璽,仿佛生來就是焦點,即使站在那些目中無人的白種人麵前都毫不遜色。


    她隻不過是隔著人群遙遙地望了一眼,就令她全身血液沸騰,心髒砰砰砰地幾乎要跳出胸口,即使她知道陳璽有很多的女朋友,即使她知道陳璽看似多情,實則無情,她仍舊忍不住,去不斷追逐陳璽的身影,直到陳璽答應了她,那晚她激動地睡不著覺,每一天都患得患失,唯恐留不住這個風一樣的男人。


    然而有一天,她從夢裏驚醒,她失去了這個男人。


    現在,她重新站在這個男人麵前,從這個男人眼中卻看不到任何對自己的留戀,他的眼中,隻有那個女孩的一顰一笑,目光是那樣溫柔和寵溺。她是個唯物主義者,以前從不相信命運。一個人會是另一個人的劫數,而現在,她信了,陳璽是她命裏的劫數,陳璽的妻子,就是陳璽的劫數。


    “是我自取其辱了。”以前的愛情有多瘋狂,現在的內心就有多麽絕望。


    姮娥微笑,仿佛對陳璽的過去從未在意過。“其實呢,譚小姐你有沒有想過,你並不是沒有嫁給陳璽的機會的。”


    心痛難當的譚莎莉愕然地看著姮娥。


    就聽著姮娥語聲悠悠地道:“譚小姐有個庶妹,閨名茉莉。據說是除了您之外,譚大帥第二喜歡的女兒。您的這位庶妹不僅嫁到了滇南周家去,甚至還嫁的是周家的嫡長公子周望舒。滇南周家在嘉慶年間曾有祖輩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周望舒的曾祖父還做過雲南總督,這樣底蘊深厚的人家,我說句逆耳之言,周家長公子就是娶繼室,都不會看上譚家的女兒。偏偏,令妹的這樁親事卻成了。譚小姐,你先不要急著反駁我……”


    姮娥軟如煙雨的目光望著麵色漲紅的譚莎莉,聲音裏透著幾分憐憫:“譚小姐,你不妨仔細想一想,令妹的這樁婚事,比你想要嫁給陳璽,還要艱難許多。畢竟,你父親手裏有軍隊,譚陳兩家結親,雙方都是如虎添翼。可為什麽,陳璽將你綁回去送到你父親身邊,你身為你父親最寵愛的女兒,足足被禁足了半年,直到我和陳璽的婚事木已成舟。可是你的庶妹,卻能夠如願以償。”


    姮娥目光裏帶著一抹同情,看著譚莎莉就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譚小姐,如果我是你,一定會細思恐極。”


    姮娥慢條斯理說出的一番話在譚莎莉心裏掀起驚濤駭浪。她本能地搖頭,內心抗拒著去相信姮娥所說的一切,可是大腦卻像是自有意識一般,不斷閃現譚家的一幕幕往事,甚至是父親看著她和看著茉莉那迥然不同的眼神。


    她想到自己每次給父親要什麽東西,父親都先是故作不給,當她要發脾氣的時候才又縱容、又無奈地點頭應允,她最喜歡父親拿她沒有辦法又不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的樣子,可是,她以前從不會在意,現在卻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來,她要的什麽珍貴的首飾,漂亮的衣服,父親永遠都會偷偷送一份到茉莉那裏去。她總能在茉莉的屋子裏看到和她差不多的東西,雖然款式、顏色或許有些不同,但貴重卻不下於她所擁有的。即使,父親每次看到庶妹時都是板著一張臉。


    有一種親切,像是炭上的火,看著覺得溫暖,一旦觸碰,就會被火灼燒,而另外一種,則是冰下麵流動的水,看似冰寒不可觸碰,但隻要把那層冰打碎,那其中的溫情就能流淌到心上去。


    譚莎莉不敢相信,父親對自己二十幾年的寵愛,會是一場鏡花水月。


    姮娥見譚莎莉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猜對了。恐怕這位譚小姐,在滇南就是個花花架子。姮娥幾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像譚莎莉這樣胸無城府的女孩子,就算譚鬆林真的對這個女兒寵愛有加,自己也能讓她疑心生暗鬼,更何況,譚鬆林對這個女兒這般可有可無。


    姮娥再給譚莎莉下一劑猛藥:“譚小姐,你聽說過捧殺嗎?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姑且當成個笑話一聽。這是前幾年的事情了。”


    中間清客為姮娥續上一盞茶,神態恍惚的譚莎莉這才發現丫鬟端給姮娥的托盤與西餐廳裏的白瓷托盤質地迥異。


    這是一張黃楊木雕福祿壽三星的茶盤,茶盤上擺著天青釉蟹爪紋蓮花式茶碗,也幸虧譚莎莉的父親附庸風雅,喜歡收藏古董,否則譚莎莉連這茶碗的材質都認不出來。


    隻見碗裏的一汪茶湯顏色綠翠、湯色澄亮,一枚卷曲似螺的芽葉飄在茶湯上,幽嫋的霧氣裏香氣四溢,茶香和花香久經不散,令人心頭一暢。隻是譚莎莉並不懂茶,看不出這是什麽茶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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