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棵樹。他出生時,她已經在他家的庭院裏生活了一百年,也等待了一百年。當然,對於一棵樹而言,一百年她才剛剛長成少女──樹中的少女,從此進入清純亮麗的青春期。那個秋高氣爽的午後,陽光炫得令人心碎,她終於見到了他──這個讓她祈求了一百年、又等待了一百年的男人。她無法不顫抖,激動和緊張令渾身的樹葉在秋陽裏像小風車一樣滴溜溜地轉。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他還小,攙著一位美麗少婦的手,腳步蹣跚地向她走來。


    突然,他掙脫少婦的手,踉蹌地朝她撲去,那架勢顯然是還不會走路就想跑了。她幸福得也驚嚇得要尖叫起來,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當他肉嘟嘟的小手觸摸到她的身軀時,她的心停止了跳動──不,她整個地停止了,死了。人們常說的“幸福死了”,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吧。他還太小,還無法扶著她站穩腳跟。當他搖晃著向後倒去時,她從地下抬起一條樹根,穩穩地托住了他。所幸的是,這一切不曾被少婦發現,她見小男孩騎馬(樹根)玩,直誇他聰明呢。


    小男孩常常在樹下玩,他騎樹根,就像騎著戰馬一樣馳騁沙場;他挖樹皮縫兒,看有沒有螞蟻;他黏知了,卻討厭它們的歌聲;他爬樹,隻為顯示自己的能幹;他撕樹葉兒,這張撕成燕子,那張撕成蝴蝶,但撕了就扔……她知道,他常常在樹下玩,並不是喜歡她,而是這兒好玩、有趣,可以打發寂寞的童年時光,但她依舊要感謝上蒼,讓她有機會共度他的童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一晃十多年過去,少年的他情竇初開,有了心事。她看到他徘徊在庭院裏,聽到他在黃昏裏的歎息,比他自己還難過。有一個夜晚,他步著月色,來到她的跟前,借著月光,用那把比月光還要犀利的尖刀,在她的身上刻下:“黃小玫,我愛你!”那刀子,刻在身上,痛在心裏,一刀有一刀的疼痛,一刀有一刀的流血,因為黃小玫不是她;如果是她,別說是刀刻,就是死了,她也心甘情願。但她是一棵樹,她默默地忍受,沒有叫喊,沒有哭泣,隻有血在流。又有一個夜晚,他抱緊了她失聲痛哭,拚命地拍打著她,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錯,因為那個女孩拒絕了他。她擁抱著傷心欲絕的他,樹上的葉子忍不住落下來了。她知道那個叫黃小玫的女孩,華而不實,愛揪他的頭發,不值得他那麽去愛。但她什麽也不能說,隻有感謝上蒼,讓她擁有他的秘密,並守口如瓶。


    後來,他遇見了他現在的妻子,那是一個聰明賢惠、心地善良的姑娘,容貌更迷人,大大的眼睛會唱歌。但他猶豫了,膽怯了,是她在一次樹下的約會中,將這個姑娘猛地推入他的懷抱,直到姑娘溫軟如玉。不是她有多偉大,而是不忍心讓自己心愛的人苦苦折磨。


    其實,她也會嫉妒,她也會傷心難過,知道春天哪來的露水嗎?那是因為每一張樹葉都是她的眼睛,每一張樹葉落下來的都是她的眼淚。他們倒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卻慘遭滅頂之禍,被砍伐被去枝剝皮被修正,最後成了他獨立戶門的棟梁,被貼上護家符,替他撐起一片屋簷,守護著一個完整的家。這是他的家,也是她的家。大喜之日,她在高處默默地瞧著他洞房花燭,無怨無悔,含淚歡笑。她慶幸,從今以後,她對他的苦與樂了如指掌,她對他的愛和恨洞若觀火,他們終於成了一家人,同命運,共患難。盡管他不知道她是誰,但她已知足了。


    有一支歌說,與自己的愛人相守著慢慢老去,是最浪漫的事情。這是錯誤的。不是浪漫,是心安。與自己的愛人相守著慢慢老去,是最令人心安的事情。至少在她看來是如此,心安得叫人不知地老天荒。終於,他有了兒女。終於,他的兒女也有了兒女。終於,他老了。終於,她也到了約定的時日,可以去赴第三個百年的承諾,在未來的百年裏,她將和他結為夫妻,被他百般寵愛,享受不盡人世間的幸福。一場台風如期而來,所有的人都轉移了,惟有他的老妻不肯走,死也要死在家裏。按照約定,老屋將坍塌,她將碎成數段。是夜台風大作,暴風驟雨,但她硬是撐了過去──她不能置他老妻的性命不顧,抽身而去。


    又過了十年,他的老妻也已過世了,這間老屋經過翻修,做了他長孫的新家。她依舊是這個新家的棟梁。當她第二次要如約離去時,他的長孫媳婦早產了。這天午後突如其來的龍卷風,以及駭人聽聞的冰雹過後,村子裏倒了十七八家房屋,而她的那間老屋卻安然無恙,長孫媳婦產下了七斤八兩重的男孩,母子平安。那是他的血脈,她不能沾著這血去見他。她的再次爽約終於觸犯了天條,她遭天譴,遭雷轟,遭天火焚燒。老屋坍塌,她被劈碎成八段,在烈火中焚燒,最後化為灰燼。但即使化為灰燼,她也要留下一棵樹的木炭,給他的子孫生火、取暖,度過這個失去家園的寒冬。


    而她,永遠錯過了那個祈求了一百年、等待了一百年、付出了一百年才能擁有的百年姻緣。


    永遠錯過了被愛的人生。


    而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隻知道,她是一棵樹,一棵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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