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雯和馬莉特陪老婦人聊了許久,在了解到她家的生活條件其實還算不錯之後,便放心地與之告別,推門離去了。</p>


    門外是安靜等待著的村民。</p>


    馬莉特說他們應該歡迎銳雯老爺,他們不敢散去,便一直這麽恭恭敬敬地在這兒等著。</p>


    銳雯小時候的朋友,農夫克裏特,這時也站在這些人群當中。</p>


    “奧娜的遺骨已經送到了。”這時馬莉特問她:“我們是現在回去,還是在你家鄉多待一會?”</p>


    “你還有沒有什麽朋友,要再見一見的?”</p>


    “......”銳雯沉默。</p>


    她看了眼人群中的克裏特。</p>


    克裏特馬上低下頭顱,彎下脊骨,對她卑微問候。他不敢與她對視,像是生怕冒犯。</p>


    於是銳雯說:“我沒什麽朋友要見的。”</p>


    她在家鄉有朋友,而且不少。但似乎已經沒必要再見了。</p>


    “也好。”馬莉特笑著說:“你是狗窩裏長大的小獅子。獅子長大了,就不需要跟狗做朋友了。”</p>


    </p>


    她又拍拍銳雯的胳膊,親昵地說:“現在我們才是你的朋友。”</p>


    “嗯。”銳雯心裏寬慰了許多。</p>


    或許她真是一頭生錯了地方的獅子。獅子就該回歸獅群,不該再流連狗窩。</p>


    “我們走吧。”她躍步爬上龍蜥,馬莉特也翻身騎上魔禽。</p>


    兩人在村子裏繞了兩圈,在銳雯當年寄居的小破屋外逛了一逛,感慨了幾句人生,說了幾句笑話,便駕著座駕緩緩離開。</p>


    村民們一路小心地跟在她們身後,像綴在主人身後的小狗。</p>


    一行人行至村口,踏上返回軍營的土路,銳雯卻又莫名地讓龍蜥頓下腳步,眺望起村外的廣袤田野。</p>


    “怎麽了?”馬莉特問。</p>


    村民們更緊張得縮了縮頭。</p>


    “那邊的田...”銳雯站在村口小山坡的高處,遙遙眺望著遠處的田野。</p>


    那片田是她當年辛苦勞作過的地方。</p>


    來的時候還沒注意。可現在站在地勢高處,她放眼一望才發現,村子遠處的大片田野竟然都拋荒了。</p>


    雜草占據了大好的土地,原本生長糧食的地方竟然長出了棵棵小樹。</p>


    銳雯小時候被地主狗腿子拿鞭子驅趕著,一鋤一鋤開墾出來的良田,竟然又重新變成了荒地。</p>


    仔細一看,相比於過去,現在村莊的土地竟然出現了大麵積拋荒,隻剩下一半還有人在種。</p>


    “你們不種那些田嗎?”銳雯很奇怪。</p>


    “不種了。”村民們說。</p>


    “為什麽?”銳雯不解:“卡瓦老爺不是都逃跑了,現在這是你們的田。”</p>


    她小時候給地主老爺幹活的時候,每天都需要先在老爺的公田裏為主人免費幹活,幹完了才能回去種自己的份田。</p>


    份田裏出產的糧食,最後大部分還要用來給卡瓦老爺交租。</p>


    所以,銳雯那時做夢都想擁有自己的田。</p>


    其他農奴肯定也是這麽想的。</p>


    可現在卡瓦老爺沒了,田分了,他們竟然就讓這麽好的田地荒著?</p>


    “這個...”村民們回答:“銳雯老爺,您不知道...”</p>


    “卡瓦老爺是把地半賣半送地分給我們了,但他逃之前為了多帶些錢走,把農場裏幹活的驢、馬、牛、各種農具,也都便宜賣了。”</p>


    可農奴手上本來就沒錢,買完地就一無所有。甚至,可能還倒欠著債主許多。</p>


    “隻有奧娜那樣家裏有人當兵,手上有閑錢的好人家,才能買得起農具和家畜。”</p>


    “而剩下的很多牛、馬,卡瓦老爺也沒那個好心分給我們,而是低價賣到屠宰場了。”</p>


    “我們手上除了鋤頭就什麽也不剩下,有了田也種不過來啊...”</p>


    諾克薩斯國土廣袤,人口因為常年戰爭消耗,相比國土也顯得十分稀疏。</p>


    所以在特裏威爾,就算是過去的農奴,他們每個人從地主老爺那裏租來的份田,平均下來也都有好幾十畝。</p>


    現在卡瓦老爺跑了,他留下的大片公田也跟著份田一起分了,農奴成了自由人,手上的田就更多了。</p>


    但有田無牛,有人無農具,這麽多田肯定是種不過來的。</p>


    “我們分完田後,有很多人買不起牛馬,置備不起農具。”</p>


    “而且以前卡瓦老爺從祖安進口的化肥,現在村裏已經沒人能買得起了。從皮城進口的蒸汽拖拉機,用壞了也沒人能修。買新的...”</p>


    這幫剛解放的農奴都是窮鬼,農具都買不起,哪還買得起拖拉機呢?</p>


    “所以這個地...越種荒得越多,越種產糧越少。”</p>


    “很多人還因為買田,身上欠了債。他們種不動地,還不上債,就幹脆把地全拋荒了,進城裏討生活了。”</p>


    “這...”銳雯越聽越想不通。</p>


    地主跑了應該是好事啊。怎麽地主跑了之後,分到田的農民也一個個跟著跑了?</p>


    “其實就算是這樣,我們熬一熬也就過來了。”</p>


    “這些田畢竟已經是我們的了。把能種的地先種著,慢慢耕種、攢錢,我們遲早也能買得起牛馬,買得起農具化肥的。”</p>


    “但是...”</p>


    村民們倒著苦水,卻又在害怕中戛然而止。</p>


    但銳雯知道他們要說什麽:“是因為征糧隊?”</p>


    這些村民本就因為資本不足,缺乏生產工具,導致生產力出現了下降。</p>


    諾克薩斯的征糧隊還隔三差五地下鄉“交流”,把他們辛苦積攢出來的餘糧劫掠一空。</p>


    結果就是,農奴幸運地解放為小農,但他們還沒高興多久,就又紛紛破產淪為了流民。</p>


    “唉...”銳雯暗暗歎息。</p>


    現在村莊裏的境況,簡直比她當年離開時還要困難。</p>


    她的確已經不屬於這裏了。但看到家鄉變成這個樣子,她的心情卻還是非常複雜。</p>


    “這樣吧。”馬莉特也看出了銳雯的糾結。</p>


    她難得一次放下諾克薩斯人的等級觀念,大度地向這些弱者使出援手:</p>


    “看在你們是銳雯鄉親的份上...我可以跟戰團打聲招呼,讓你們都去當兵。”</p>


    “你們要是願意,就可以成為光榮的諾克薩斯戰士。”</p>


    “哈?”村民們微微一愣。</p>


    然後他們紛紛露出窘迫而畏懼的神色說:“謝謝老爺...不、不用了...我們種地也挺好的。”</p>


    “給你們機會當兵,你們還不願意?”馬莉特眉頭一挑。</p>


    她下意識覺得他們不識好歹,然後才猛地反應過來...</p>


    是啊,現在的帝國軍隊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帝國軍隊了。</p>


    以前的帝國軍隊拿高福利待遇吸引強者從軍,現在卻已經開始,不設門檻地強製征召平民。</p>


    當兵已經從一種需要爭搶的福利,變成人們避之不及的負擔了。</p>


    而村民們也都清楚:他們體能太弱,弱得都穿不動諾克薩斯士兵的製式裝備。就算進了軍隊,估計也隻能被安排進消耗送死的炮灰部隊。</p>


    “放心。”於是馬莉特補充:“我不會讓你們去當炮灰的。”</p>


    “你們可以加入我們戰團的科學火器部隊。那裏對士兵體能的要求也很低。”</p>


    她向村民強調,她是在給機會讓他們去當正規軍。</p>


    那種人人豔羨,有高薪有安家費有撫恤金的正規軍。</p>


    可村民們竟隻有幾人顯得意動,大部分都還在猶豫。</p>


    “不...不用了。”甚至還有人出聲婉拒。</p>


    “為什麽?!”馬莉特真有點兒生氣了。</p>


    “因為...”村民們硬著頭皮說:“這幾年特裏威爾去當兵的人,不管是進了哪個部隊,就幾乎沒有活著回來的...”</p>


    “也就是說...”馬莉特很是不屑:“你們怕死?”</p>


    眾人默然無語。</p>


    他們的確怕死。</p>


    諾克薩斯帝國軍隊現在就像一台大型絞肉機,不斷吞噬著進入它的新鮮血肉。誰不怕呢?</p>


    “懦夫!”馬莉特冷冷評價:“就是因為你們怕死,你們畏懼戰鬥,你們才永遠都是弱者。”</p>


    “看看,看看你們這可悲的模樣吧——寧願在這鳥不拉屎的鄉下苟延殘喘,也不敢去戰場上搏一把人生富貴!”</p>


    “嗬,真是活該一輩子陷在泥裏!”</p>


    馬莉特用侮辱性的目光看著他們。</p>


    而他們卻隻是把頭埋得更深,把腰躬得更低。</p>


    “既然你們是諾克薩斯人,那就應該拿起戰刃,去戰鬥、去征服,去奴役!”</p>


    “征糧隊拿走的那點兒糧食算什麽?德瑪西亞、艾歐尼亞、恕瑞瑪都還有大把的糧食酒肉,等著你們去放肆享用!”</p>


    “......”這熱血沸騰的口號,同樣沒能激起眾人參軍的勇氣。</p>


    村民們仍舊唯唯諾諾地站在那兒,一聲不吭。</p>


    “算了,馬莉特。”銳雯製止了生氣的好友:“我們走吧。”</p>


    “嗯。”馬莉特這才算消了脾氣,把冷臉扭了回來。</p>


    而就在這時,就在她們要正式離開的時候...</p>


    遠處的鄉間土路上卻飛來一匹快馬,馬上還坐著一位穿著醒目紅色鎧甲的諾克薩斯士兵。</p>


    “那是...戰團的傳令兵?”</p>


    銳雯和馬莉特互相對視一眼,表情都變得嚴峻。</p>


    傳令兵竟然著急追到了這裏?難道前線有變,又有大規模的戰事發生,需要她們戰團出戰?</p>


    “銳雯軍團長!馬莉特副軍團長!”</p>


    這時隻見那傳令兵飛馬上前,高聲大呼:</p>


    “艾彌絲坦將軍有令,召集全戰團軍士歸隊集結,於特裏威爾港口登船,移駐皮爾特沃夫!”</p>


    “皮爾特沃夫?”馬莉特愕然:“那裏不管離哪方麵的戰爭前線,都至少有上千公裏路吧?”</p>


    “我們戰團怎麽被調那裏去了?”</p>


    隻聽傳令兵大聲解釋:“皮爾特沃夫與帝國新近簽訂了安保協議,我們戰團以後就是帝國常駐皮爾特沃夫的派遣軍了。”</p>


    “哈?”馬莉特努力消化了這個消息:“去皮城常駐?對付誰?”</p>


    “對付雙城那幫隻會用火器的菜鳥?就這,也需要出動我們一整個戰團?還包括我們的符文劍士軍團?”</p>


    別說出動一整個戰團,銳雯一個人應該就能單刷雙城了吧?</p>


    馬莉特不屑地想著。</p>


    “我也不太清楚...”傳令兵說:“總之這是艾彌絲坦將軍的命令。”</p>


    而他們正這麽聊著...</p>


    村民們聽到消息,也開始議論紛紛:</p>


    “皮爾特沃夫?那不是卡瓦老爺逃去的地方嗎?聽說他傾家蕩產托了好多關係,才勉強拿到皮爾特沃夫的合法身份哩...”</p>


    “是啊!那可是符文之地的文明進步之城,聽說那裏就連城市最底層的窮人,都天天有肉吃、有電用、有公寓住,日子過得比卡瓦老爺都更舒服...”</p>


    “嘖嘖...帝國軍隊都打到那裏去了?皮城老不是很能打麽?”</p>


    “能打個屁!”有懂行的村民說:“皮城人就是一群鋤頭都扛不動的孩子。以前帝國沒打到那兒,隻是懶得打罷了。”</p>


    “別說帝國的士兵了,那些嬌生慣養的家夥,就連我們這些諾克薩斯的農夫都打不過。”</p>


    “真的?”有人不信。</p>


    “當然了!我們再弱也是諾克薩斯人,就算比不過德瑪西亞的戰士,比不過恕瑞瑪的土著,難道還能比皮爾特沃夫的軟蛋更弱麽?”</p>


    “你看現在,銳雯老爺的戰團不是都要打過去了?”</p>


    “在我們諾克薩斯的軍隊麵前,小小的皮城又算什麽?”</p>


    討論著討論著,氣氛漸漸變了。</p>


    他們開始從畏懼戰爭,變得熱衷於討論戰爭,討論諾克薩斯的強大,皮爾特沃夫的弱小。</p>


    討論皮城人有多麽富有,又有多麽羸弱。</p>


    而在諾克薩斯,一個人如果既羸弱又富有,那他就不是人,而是會說話的公共錢包。</p>


    “你說,如果我們能跟著帝國軍隊打到皮爾特沃夫的話...”</p>


    “是不是就能天天吃上肉,喝上酒,像奧娜老爹一樣打仗發財,回來買房買地了?”</p>


    “切!什麽奧娜老爹...”還有人反駁:“卡瓦老爺傾家蕩產才去了皮城。我們隻要去了那裏,就已經是‘老爺’了。”</p>


    “......”村民們投入地討論著,暢想著。</p>


    不知不覺地,他們昂起了頭,挺起了胸,直起了腰和脊梁。</p>


    像是終於站起來了的人,更像是睡醒後伸展軀體的野獸。</p>


    大家好像都想通了什麽,然後...</p>


    銳雯的兒時玩伴,先前連她的臉都不敢看的克裏特,這時竟不顧肩上血跡斑斑的傷口,激動地跑了出來,在她的龍蜥前匍匐跪下:</p>


    “銳雯老爺,馬莉特老爺——”</p>


    “我、我願意為諾克薩斯而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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