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東城,紅星軋鋼廠,西區大庫。


    傍晚,馬上就要入冬,白晝驟然變短,天色早早就暗了下來,西北風吹得嗚嗚直響,冷得人縮手縮腳,瑟瑟發抖。


    這會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工人們也都回家了,諾大的廠區顯得空空蕩蕩,格外清冷。


    “嗤~”


    一列貨運火車吞吐白煙,緩緩的停在了軋鋼廠的內部車站上。


    這列火車是從遼省發過來的,車箱裏裝滿了鞍山鋼廠趕製的連鑄圓管坯,這是軋製無縫鋼管必須的原材料。


    這趟車本該昨天中午就抵達的,不過因為某些不可描述的原因,拖到現在才到。


    火車都停穩了,裝卸隊的工人們卻依舊三三兩兩的縮在一起,雙手抄在棉衣的衣袖裏,懶洋洋的沒人動彈。


    “行了!都別幹瞅著了,趕緊卸車,抓緊幹完活咱們去食堂吃小灶,今天夥食不錯,二合麵饅頭,燉大豆腐,還放了蝦皮!”


    裝卸隊長戴國慶嘬了一口都快燙到手的煙屁股,這才戀戀不舍的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碎,大聲吆喝著。


    “切,戴頭!這可是600多噸圓鋼坯,死沉死沉的能壓死人,咱還不得幹到後半夜啊?死冷寒天的,結果就給加幾粒蝦皮啊?”


    這時候,有個胡子拉碴,身形胖大的裝卸工抹了抹鼻子站出來,叉著腿,陰陽怪氣的開了腔。


    這家夥是個有名的刺頭,外號大虎子。


    三代貧農出身,老子還是英烈,仗著這個身份,最近上躥下跳,揚叭的厲害。


    不過他的話倒是引得了一片附和聲,裝卸工們頓時打開了話匣子,壞話連篇。


    “是啊!這麽多硬家夥,憑啥就咱們一隊大半夜的加班卸車?”


    “嘿,其實幹點活也不是不行,起碼給咱加兩片肉吧?”


    “丫的,二隊那群孫子為啥就能正點下班,他是是大爺,咱們一隊是特麽後娘養的唄?”


    “切,你以為呢?咱們本來就是後娘養的,人家二隊長可是調度科周科長的小舅子,還是革~”


    眼下的裝卸隊,刺頭紮堆,聚集的都是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平時最喜歡惹事生非,無風三尺浪。


    “丫的,都特麽閉嘴!一個個的,咋那麽多怪話呢?咱們一隊不是正好排班排到今天下午了嗎?


    這光景,誰特麽能掐會算,知道火車啥時候到?幹點活還談條件,這是什麽覺悟?這是對待工作的態度嗎?”


    裝卸隊長戴國慶黑了臉,扯著脖子吼道。


    甚至他還熟稔的上綱上線的升了高度,一聽這話,裝卸工們頓時神色凜然,訕訕的閉上了嘴巴。


    掃了一眼還杵在原地,梗著脖子,滿眼不服氣的大虎子,戴國慶楞起眼珠子,沒好氣喝罵道:


    “大虎子,你特娘的瞅啥啊?豆腐燉蝦皮還不行,你想吃啥?我把屁股蛋子肉喇下來給你吃唄?”


    正所謂鹵水點豆腐,一物將一物。


    大虎子雖然混不吝,但是內心其實還挺怵戴國慶的,見他橫眉豎眼的,頓時訕笑著服了軟。


    “嘿,戴頭,瞧您說的,我哪敢啊?就是痛快痛快嘴兒唄。”


    “哈哈哈~”


    粗豪的工人們哄笑起來,個別膽子大的還開起著哄:


    “就是,咱可不敢吃,戴頭,您可是幾個月不洗澡,上廁所都不帶紙的狠茬,那屁股得啥味啊?”


    戴國慶沒好氣的對著他們連踢帶推:“滾你娘的蛋,少在這打岔,麻溜幹活去!”


    能做這幫刺頭的隊長,戴國慶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三言兩語,嬉笑怒罵間就解決掉了麻煩。


    “艸!”


    眼見裝卸工們已經陸續朝車廂走去,拉開膀子準備幹過了,戴國慶這才暗暗的送了口氣,掏出棉墊肩圍在脖子上,正準備過去。


    “咦,說曹操曹操到,這孫子咋來了?”


    突然看見調度科科長周旺正朝這邊快步走了過來,戴國慶非常詫異。


    計劃經濟時期,大廠裏的調度科都算是咽喉要地,很牛皮的,同時也是裝卸隊的頂頭上司。


    再說了,人家周旺最近混得尤其得意,算是大權在握。


    戴國慶不像手下那些混不吝,他為人八麵玲瓏,心裏就算一萬個瞧不起,麵子上也不敢怠慢。


    連忙小跑著迎了過去,滿臉堆笑:


    “周科,這麽晚了還沒下班?您還親自來站台盯著,這也太敬業了?”


    周旺是個40歲上下的中年人,帶著黑框眼鏡,文質彬彬,穿著一件泛白的藍色棉大衣,微微有些駝背。


    “老戴,這麽冷的天,辛苦了,是我們沒有協調好車皮的到站時間,讓同誌們加班受累了。”


    周旺的語氣很客氣,隻是眼神略微有些發飄,臉色也有點白,不過戴國慶卻沒留意到這些,有點受寵若驚的客氣道:


    “嗨!周科,您著說得是啥話,計劃沒有變化快,車皮啥時候到誰能做得了主?來,點一根~”


    戴國慶略顯殷勤的從兜裏掏出煙盒,扯出一根煙,經濟牌,眼下最次的煙,1毛錢一盒。


    周旺按下他的手:


    “來,老戴,抽我的吧。”


    周旺翻手把一盒沒拆封的大前門塞到了戴國慶的手上:


    “我最近咳嗦,煙輕,剩下的你給同誌們散一圈,都解解乏。”


    大前門其實也不算啥好煙,正常2毛5一盒,但是眼下卻非常緊俏,是需要煙票才能去供銷社買到的。


    而大前門的煙票在鴿子市已經炒到了2毛,還常常有價無市,沒錯,就算是眼下,鴿子市依然開著,而且比平時還要興旺些。


    “哎呦,周科,這怎麽好意思?您~”


    周旺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強擠出一個笑臉:


    “嗨,老戴,咱們都是多少年的老同誌了,你還給我客氣啥?你們先忙著,我得趕緊去跟遼省來的同誌核對一下貨單,還得安排他們住下呢。”


    “噯,噯,好,周科,那您先忙,有啥事吱言一聲~”


    戴國慶是個懂事的,隨意客套兩句,轉身幹活去了。


    “呼~”


    周旺鬆了口氣,緊了緊棉衣,踹著手,快步朝火車的頭車走去,那裏有遼省來的同誌。


    車廂門口,望著周旺遠去的背影,摩挲了一下手裏的大前門,戴國慶撇了撇嘴,小聲的嘟囔道:


    “嗬,看來,這次從遼省來的肯定不是一般人,能讓周旺這無利不起早的主,都巴巴的親自趕過來迎。”


    此刻,周旺已經走到了頭車的車廂門口,下邊依次走下來兩個人,一個是氣度沉穩的中年人,另外一個是方臉高顴骨的年輕人。


    看見這兩個人的麵相,周旺心裏頓時就咯噔一聲,這特麽絕比不是京城本地人的模樣。


    不過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隻能硬著頭皮湊上去,伸出手:


    “你好,我是軋鋼廠調度科周圍,哪位是從遼省來的方建國同誌嗎?”


    中年人客氣的跟他握了手,笑著朝他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方臉年輕人連忙湊到跟前說道:


    “您就是周旺周科長?”


    此刻,周旺的心裏已經湧起極度不詳的預感,麻木的點頭:“嗯,是。”


    年輕人有些幹巴的解釋道:


    “周科長您好,我叫唐建軍,這位是我們鋼廠物資科的方建國科長,他嗓子以前受過傷,最近天冷,剛好犯病了,說不了話,這是貨單和介紹信。”


    說話的時候,年輕人還把一份貨單,以及兩張介紹信遞給了周旺。


    周旺下意識的接過貨單,餘光突然瞥見介紹信的下角有點刺眼的殷紅,他頓時如遭雷亟。


    渾身棘皮豎起,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寒顫,呆在了原地。


    中年人眉頭微皺,不著痕跡的朝年輕人使了一個眼色,年輕人連忙湊到周旺身前,壓低聲音嗬斥道:


    “別特麽傻愣著了,那麽多人瞅著呢?你特麽想死啊,趕緊帶我們離開這!”


    此刻,那些正在卸貨的裝卸工們,正有意無意的朝這邊瞥著,周旺卻依然呆呆的。


    “艸尼瑪!快點走啊!”


    年輕人也有點慌,伸手拍了拍周旺的胳膊,卻暗暗的用力掐了他一下,咬牙切齒的低喝道。


    “啊~啊~走,走!”


    刺痛終於讓周旺回了神。


    周圍也不蠢,知道自己攤上大事了,甚至已經模糊意識到,麵前這兩個人是什麽來路。


    他的心瞬間就沉到了穀底,額頭布滿熱汗,根本就沒辦法繼續演戲,隻能垂著頭,腳下發飄的領著兩個人快步離開了站台。


    “嗬,戴頭,這兩位爺肯定是哪個大人物家的崽子,在下邊耐不住,借機躥回來了,看見沒,周旺那比,嚇得跟特麽三孫子似的,湊行!”


    大虎子沒臉沒皮的湊過來,從戴國慶手裏的煙盒裏扯出一根大前門別在耳朵上,一根叼著嘴上,嗤笑著挑了挑粗眉,語氣戲謔。


    戴國慶也死死的盯著遠去的幾人,若有所思,眉頭皺起,不過很快就搖了搖頭,沒好氣的斥道:


    “大虎子,一天天的,就特麽你話最多,滾蛋,趕緊幹活!”


    片刻之後,軋鋼廠內部招待所,二樓緊把東山牆的雙人間裏,房門緊閉。


    “啪!”


    金正泰站著門口聽了好一會,確認外麵肯定沒人之後,快步走到周旺麵前,毫不客氣的抽了他一個大嘴巴。


    金正泰臉色猙獰,揪著周旺的領口,壓低嗓子破口大罵:


    “艸尼瑪的!你特麽是傻皮嗎?你想害死老子嗎?”


    他的手勁正經不小,周旺的臉頰當即就紅腫起來,不過對上金正泰要吃人一樣的眼色,糯糯的連個屁都不敢放,眼神中滿是絕望。


    周旺心裏明鏡似的,他完了!死定了!都怪家裏那個眼皮子賊淺,貪財愚蠢的老娘們。


    他的出身相當不錯,根正苗紅,老娘是機關裏的,老爹是軋鋼廠的前任調度科科長。


    他還是建國後最早的一批中專畢業生,年紀輕輕就升到了正科級,前途無量。


    他婆娘叫鄭翠蘭,東城郊區鄭家公社的,天生一幅好麵皮,柰子大屁呼圓,當年是十裏八鄉的有名的一枝花。


    鄭翠蘭的二姑當年跟周旺住一個大院,她來四九城竄親戚的時候,跟周旺迎麵遇上。


    隻是眼神交錯間,直接就勾走了周旺的神魂,發誓非她不娶。


    後來,著魔的周旺,不顧彼此身份之間的巨大差異,不僅力排眾議娶了她,甚至還幫她搞定了城市戶口,安排了工作。


    不成想,這個鄭翠蘭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幹活不上心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事經常泡病號。


    即便如此,周旺依然對她不離不棄,甚至還動用資源,硬生生把大字不識一個的她調到了最清閑的宣傳科。


    最近,由於特殊情況,一向最冷清的宣傳科卻變得尤其忙碌,而且風高浪急,鄭翠蘭索性就泡起了長期病號,直接帶著孩子回老家多清閑了。


    她老家鄭家公社是由幾個村屯合並的,她所在的屯子叫鄭山屯,就在九龍山的山腳下。


    而老刀把的原名叫鄭樹奎,是她的親二叔,現在在村裏老老實實趕大車,早年的在外麵正經混過世麵,還去過關外,金正泰就是那時候跟他認識的。


    金正泰以前來過老刀把家,也見過鄭翠蘭,之所以找到他,最終就是衝著周旺來的。


    老刀把死了,無奈之下,金正泰就隻能把主意打到鄭翠蘭身上,結果,出乎意料的順利。


    這娘們不僅又懶又蠢又好騙,還特麽貪得要命。


    金正泰隻是隨便編了一個漏洞百出的理由,拿出十幾根小金魚,她就深信不疑,徹底淪陷。


    不僅完全忘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二叔,還拍著胸脯大包大攬。


    周旺原來以為鄭翠蘭接下的活計,頂多就是幫忙接應,臨時安置兩個耐不住苦,偷偷跑回京城的紈絝子弟。


    而且鄭翠蘭都已經興衝衝的連夜把金條拿回家了,生米已然煮成熟飯,隻能捏著鼻子認下了。


    萬萬沒想到,這敗家娘們,領回來的是居然是兩個索命的厲鬼。


    見周旺直眉楞眼的發呆,金正泰氣就不打一處來,揚起胳膊還想再來一下,卻被叫載正君抬手攔住了。


    載正君目光灼灼的掃了周旺一眼,眉頭皺了皺,隱晦的給金正泰使了一個催促的眼色。


    金正泰馬上會意,拎著周旺的衣領,用力的抖著,惡狠狠的說道:


    “周旺,現在咱們已經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不想死的話,現在馬上就帶我去你們廠的財務科附近轉悠一圈。”


    “財務科?”


    一聽這話,周旺錯愕的抬起頭,滿眼不解。


    與此同時,軋鋼廠東區食堂,戴國慶端著鋁飯盒,心事重重的朝外走,大虎子嘴裏咬著二合麵饅頭,含糊不清的問道:


    “戴頭,你去哪啊?今天咋吃這麽少啊?再說了,這麽冷的天,回家吃不都涼了嗎?”


    “關你屁事!消停吃你的吧!”


    戴國慶沒好氣的喝罵了一句,裹了裹棉大衣,加快了步伐。


    軋鋼廠南區,保衛處辦公樓,2樓,2科長辦公室還亮著燈,郝山河正在跟王洋下象棋。


    老郝頭之前一病不起,現在居然奇跡般的痊愈了,甚至精神頭比以往還健旺些。


    他現在的任職是保衛2科科長,原來是想退休的,現在也不提了,偶爾還會過來值夜班。


    反正他是孤家寡人,回去還得自己生火做飯,煩逑得很,還不如就待在廠子裏。


    今天老郝頭下班後就沒走,正好王洋手下的幹事病倒了,他代班,兩個人就湊在一起。


    “將軍。”


    老郝頭嘴上叼著煙卷,輕輕的撫摸著懷裏已經胖回來的郝小黑,隨意的挪動了一顆棋子,跳馬。


    王洋擰著眉頭,死死的打量著棋牌,老郝頭戲謔的撇了撇嘴:


    “行了,別瞅了,雙馬飲泉,無解,王洋,重新擺旗吧。”


    說話間,老郝頭還笑眯眯的從王洋麵前拿走了三根煙,牡丹,這是他們之前定好的賭注。


    一把三根煙的,要不然,老郝頭才不會逗王洋這個臭棋簍子玩呢,根本就不是一個段位的。


    此刻,王洋麵前已經一根煙都沒剩了,他的臉都垮了:


    “郝叔,你倒是給我留幾根啊,這可是我明後兩天的口糧,說好了讓著我的~”


    老郝頭悠閑的呼出煙氣:


    “都讓你一車一炮了,還不行啊?我把老將直接給你得了唄,王洋,願賭服輸,你現在好歹也是一科之長,工資又不少,別在這跟我哭窮~”


    王洋委屈巴巴的抱怨道:


    “郝叔,您又不是不知道,平時都是我們家那口子管錢,她不讓我多抽煙。”


    老郝頭冷笑:


    “切,讓媳婦拿服的死死的,啥也不是,你沒聽過老話嗎?老娘們當家,房倒屋塌。”


    王洋媳婦是李萌萌,貓係美女,以前是王府井百貨的售貨員,對杜蔚國有點意思。


    不過神女有意,湘王無情,杜蔚國毫不猶豫的轉身吧她介紹給了王洋。


    李萌萌見過世麵,性格潑辣,結婚後,給王洋歸攏的老老實的,最近懷孕了,更是說一不二。


    “哎呦,郝叔,她這不是有了身子嘛,我讓著她,我們家大事還是我做~”


    “當當當!”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老郝頭跟王洋對視一眼,表情都略顯凝重,這個時間點,不用琢磨,肯定又來事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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