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後，沉樹人倒也不急著做事。這具身體才大病初愈，欲速則不達。</p>
他先在侍女青止的服侍下把晚飯吃完、洗漱收拾一番，從頭到腳換身幹淨衣服。</p>
同時見縫插針，不著行跡地向青止了解更多近況。</p>
比如，自從剛才他回想起父親的身份後，心中就有個疑問：父親既是戶部的主事，按說是京官，怎麽會在蘇州老家呢？</p>
若是因公還鄉，具體因的什麽公？</p>
還好青止對自家的事情倒也清楚，就一五一十說了：</p>
原來，沉廷揚上個月又給皇帝上了一次奏章，內容依然是建議“漕運改海”。</p>
這類奏章沉廷揚已經上過好幾次了，原先都會被漕運總督朱大典阻撓，說海上風高浪急不可控、百萬漕民衣食所係雲雲，皇帝也不便強推。</p>
但最近山東地界也有流賊出沒，皇帝不得不考慮運河被掐斷的風險，就批準沉廷揚先回鄉調研、小範圍組織試點。如果明年能確認海運效果更好、也更省錢，再大規模推廣。</p>
沉樹人聽完，跟腦子裏那點《明史》知識一印證，也就釋然了——明末確實有過“漕運改海”這檔子事兒。</p>
看來沉廷揚還鄉，確係正常戶部公務，與國子監來信事件沒有直接關係，隻是時間上巧合撞一起了。</p>
排除這一幹擾選項後，沉樹人也歇息夠了，就讓青止領他去書房。</p>
而他的新跟班沉福，也早已按老爺吩咐，把那封國子監來信，送到了少爺桉頭。</p>
還有一些近日的朝廷邸報，也是沉樹人剛才吩咐的，都準備好了放在一起。</p>
沉福是府上老管家沉祥的兒子，原本已經外放、在一間經營朝鮮藥材的店鋪當掌櫃。</p>
少爺出事之後，老爺不放心兒子身邊那些吃喝漂堵的幫閑，徹查清退了一些，換上靠譜老成的家人回來伺候。</p>
沉樹人聽說這個情況後，心中也是暗喜：正好新跟班原先都跟少爺不熟，自己將來行事作風有變，他們也看不出破綻來。</p>
一邊想著這些，沉樹人手頭也不停，翻開文書仔細閱讀起來。</p>
很快，他就先從那封國子監“邀請函”裏，捕捉到了一個重要信息：</p>
“原來這次被邀請入監同學的，除我之外，還有漕運總督朱大典的侄兒朱光實，鄭芝龍的長子鄭森……</p>
理由是今年即將開征‘練餉’，各地財政轉運會更加困難。朝廷對‘為國運餉’出力較多的官員、士紳子弟予以優待，希望各方同心為國。”</p>
沉樹人看到這兒，先琢磨了一下。</p>
信上提到的事兒，應該都是真的。</p>
如今是崇禎十二年，明末三餉的最後一根稻草“練餉”，確實是從這年開始加征的，每年有七八百萬兩銀子。</p>
漕運總督朱大典雖然不親自經商，但他家人都經商，而且專做承包漕運的生意。</p>
而沉家也是富商出身，家裏有黃海大沙船百餘艘，沉廷揚是崇禎初年才買官轉行的——所以他一直力推“漕運改海”。</p>
當然，“漕運改海”確實能為朝廷省很多錢，但同時也是為自家海船隊爭取訂單。因此朱大典家和沉家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屬於互相斷人財路，這是最頂級的深仇大恨。</p>
至於鄭芝龍，地球人都知道，長江口以南的東亞海域都是他的，沒必要多說。</p>
說白了，信上提到的這三家都是當時的“水運物流巨頭”，朝廷指望他們多出力呢。</p>
但是，</p>
如果沉樹人一開始就先看到這封信的話，他倒是有可能輕信。</p>
可現在他已親眼目睹了鄭鴻逵阻撓他去南京，事情真要這麽簡單，鄭家緊張什麽？</p>
所以，這封信隻能信一半。</p>
事實部分可以信，動機部分不能信。</p>
那麽，真實動機到底是什麽？</p>
沉樹人思索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問題單靠現有證據、還無法正麵推導。</p>
不過，倒是可以逆推出一些關節——</p>
比如，他很容易想到，這信函上同時邀請了他和鄭森，那就說明，鄭芝龍極有可能不是在“阻撓他沉樹人去南京”，而是想“讓沉家當出頭鳥率先裝病抗命，然後讓鄭森也可以隨大流不去南京”。</p>
畢竟鄭芝龍跟沉家無冤無仇，犯不著對付他這種晚輩。如此煞費苦心，最有可能是為了自己的親兒子。</p>
但是，鄭芝龍又為何懼怕送兒子去讀書呢？沉樹人愈發不解。</p>
因為他熟讀《明史》，知道曆史上鄭森在崇禎末年，就是去了南京國子監讀書的，還拜在了錢謙益門下。</p>
當然，或許沒那麽早——《明史》沒直接寫鄭森去南京的年份，但錢謙益卻是崇禎十四年才認識和娶的柳如是，當時錢謙益的桉底還沒銷，依然在野。</p>
所以鄭森能拜師錢謙益，至少是崇禎十四年之後才去的。</p>
如今，無非就是把這事兒提早了兩三年。</p>
難道鄭芝龍是怕兒子被朝廷扣為人質？可為什麽三年後他又不怕了呢？</p>
……</p>
沉樹人抽絲剝繭，覺得孤證難以定桉。於是把信擱在一邊，準備先浮光掠影瀏覽一遍其他文書，爭取找到更多啟發。</p>
越是擅長情報分析的人，越知道充分偵查比貿然推導更重要。</p>
心中帶著問題和猜想去看文書，效率果然很高，不過半炷香的工夫，沉樹人就有了收獲。</p>
他從兩張近期的朝廷邸報上，看到了兩條重要的國家大事：</p>
“月初，張獻忠複反於鄖陽、劫羅汝才於襄陽，於是九營俱反，湖廣糜爛。左良玉緊急派兵圍堵，被張獻忠擊敗。”</p>
“朝廷命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楊嗣昌南下督師、火速接替熊文燦統籌中原六省剿賊軍務。”</p>
崇禎十二年五月、張獻忠等賊降而複反！</p>
回想起這一重要訊息後，沉樹人立刻絞盡腦汁、試圖將其與鄭芝龍的異常聯係起來，然後還真就發現了一種猜測。</p>
當然，也僅僅是猜測。</p>
所以沉樹人也沒打算再親自嚴密求證，那樣太浪費時間了。</p>
他拿上邸報和信函，就直奔沉廷揚書房。</p>
……</p>
“這麽晚，怎還不歇息？”</p>
沉廷揚正在挑燈查閱曆年漕運賬目，看到兒子求見，頗有些意外。</p>
沉樹人也不解釋，直接開門見山詐了一下：</p>
“父親，那鄭家勸孩兒稱病不去南京，是想讓我們沉家帶頭抗命，然後他們鄭家才好法不責眾吧？這樣既不會明著和朝廷撕破臉，又能防止他兒子被扣為人質，真是好算計。”</p>
沉廷揚一愣，死死盯著兒子看，屋內安靜得可怕。</p>
良久之後，他才釋然長歎：“一直以來倒是小看你了，你竟有如此眼光。罷了，說說吧，怎麽看出來的。”</p>
沉廷揚說著，還起身把書房門鎖死。</p>
若是平時，他隻希望兒子好好讀書，別沾染這些陰謀詭計的破事。</p>
但他最近有些焦頭爛額，怕完不成使命，沒法向楊閣老交代，所以有點病篤亂投醫了。</p>
今天兒子醒來之後，連續兩次讓他有些驚喜。他終於決定給個機會，關起門來坦誠交流。</p>
沉樹人見自己猜對了，更有信心地侃侃而談：</p>
“月初張獻忠、羅汝才等複反，而這些逆賊，當年正是熊文燦主張詔安的。如今朝廷讓楊嗣昌代替熊文燦督師六省，雖然還沒明說怎麽處置熊文燦，但以陛下的‘嫉惡如仇’，多半是要下獄問斬的。</p>
而熊文燦當年能從福建巡撫高升到督師六省，靠的就是在福建時成功詔安鄭芝龍的功績。可惜成也詔安，敗也詔安，他想一招鮮吃遍天，最後栽在張獻忠手上。</p>
一旦熊文燦下獄，其他被他招降的軍閥、賊將，難免會人人自危，怕被認定為其黨羽。</p>
所以，朝廷希望這些軍閥送子侄進京為質，防止相互猜忌、狗急跳牆。鄭芝龍也看準了這一點，怕兒子被扣，才想方設法避開這個風口浪尖。”</p>
沉樹人一氣嗬成，把這番推理說完。</p>
沉廷揚臉色數變，越聽表情越精彩，最終忍不住讚歎：</p>
“不錯，這事你竟能猜出七八成準。不過，並不是‘朝廷’公論要扣降將質子——這是楊閣老私下交辦的。</p>
唉，陛下眼裏揉不得沙子，他根本想不到這種‘操切問罪熊文燦，會不會導致人心惶惶’的問題。</p>
楊閣老卻是沒辦法，六省剿賊軍務都壓在他身上。他唯恐再生出新的賊情，所以寧枉勿縱，能多拉一個軍閥交出人質，就盡量多拉。</p>
你生病之後的第六天，鄭鴻逵就趕到咱府上探查虛實，因為他們也收到了國子監的邀請函，懷疑這隻是幌子——他們還真沒懷疑錯。</p>
如今大明海運，南有鄭家，北有沉家。兩家一起邀請，鄭家便不易警覺。但我沉家忠於大明，也從不傭兵，所以你去南京，並不會被視為人質。真正的人質，隻有鄭森一人。當然，未來可能還有其他降將子弟。”</p>
沉樹人聽到這兒，已經徹底明白楊嗣昌的局了。</p>
說白了，拿《讓子彈飛》來類比一下，楊嗣昌就是利用了沉家和鄭家齊名、編個借口誘騙，拿沉家當“黃四郎”來打掩護，拿鄭家當“城南兩大家族”。</p>
江湖慣例，“黃四郎出多少，城南兩大家族也必須出多少。出得多、賺得多”。</p>
事成之後，沉家的人質如數奉還，朝廷分鄭家那點人質。</p>
可惜，楊嗣昌計謀算得老辣，鄭芝龍也不是吃素的。憑著天生的多疑和警覺，他依然嗅到了危險的氣息。</p>
而沉家的拖延，也有一定的責任——楊嗣昌本想利用信息不對稱、打個時間差，趁鄭家還不知道熊文燦要倒台，就先把鄭森騙上路、生米煮成熟飯。</p>
但沉樹人的病，白白把這幾天信息差浪費掉了。</p>
如果沉家不補救，就可能被楊閣老穿小鞋。</p>
如果補救得漂亮，到時候再匯報一下其中的曲折、完成得比預期更漂亮，就能收獲閣老的一個大人情。</p>
一想到這，沉樹人自然有些擔憂，於是就忍不住動用穿越者的先知，冒險向父親建議：</p>
“父親，既然這事兒是楊閣老催辦的，咱不如賭一把，別管鄭家的勸說，繼續強行送我去南京。我聽說鄭芝龍此人隻想在海上稱霸，並沒有割據一方疆土的雄心，多半不敢造反。”</p>
這是最容易想到也最直白的解決辦法——沉樹人知道曆史上鄭芝龍沒反，所以他敢賭。</p>
</p>
但沉廷揚眉頭一皺，很不讚同兒子的眼光：</p>
“太衝動了！鄭家沒開口之前，這麽做倒沒什麽。現在鄭家開了口，我們卻不給麵子，鄭家不會擔心‘莫非朝廷真要對付我們，所以沉家得了風聲，要撇清關係、連這點小忙都不肯幫’麽？這豈不成了拱火澆油？</p>
我沉廷揚一心忠於大明，我不擔心鄭家報複沉家，我擔心的是害了大明江山！鄭家一家雖不足懼，可如今已有那麽多反賊同時起兵，東南財賦重地亂不得！</p>
這事就算辦不成，隻要鄭芝龍後續肯安分些，不送質子也沒什麽。無非就是我被楊閣老埋怨、以後沒得升官罷了。但苟利大明江山，我的仕途又算得了什麽！”</p>
話說到這份上，沉樹人也隻能暫時沉默了。</p>
確實，隻要他沒法直說“我知道曆史”，沉廷揚的謹慎態度就很難扭轉。</p>
而且，這種謹慎也不是完全沒道理。</p>
受此啟發，沉樹人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帶來的蝴蝶效應：</p>
曆史上鄭芝龍確實沒反，也確實拖了三年才送兒子去當人質。</p>
但曆史上也沒他沉樹人的插手啊！</p>
說不定，這具肉身原本就在崇禎十二年中暑死了。然後一了百了，楊嗣昌也沒再計較，和稀泥混過去了。</p>
可如今沉樹人還活著，沉家在跟鄭家拉扯一番後，再強行送他去南京，性質就不一樣了，說不定真就成了逼反鄭芝龍的最後一根稻草。</p>
所以，確實不能賭。</p>
想到這兒，沉樹人也微微捏了把冷汗。</p>
自己仗著讀過《明史》，倉促之間看問題多少有些僵化教條。</p>
以後決策時間充裕的情況下，可不能再一味盲信史書，而要實事求是地結合局勢變化推演。</p>
沉樹人也算知錯就改，立刻表態：“既如此，孩兒回去再慢慢想辦法，隻要不刺激到鄭家、又能找到借口去南京，就行了吧？”</p>
沉廷揚這才欣慰點頭：“話是如此，但不好找啊。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先好好養病吧。”</p>
沉樹人行禮告辭，便轉身回屋，內心一邊自我安慰：</p>
這次的事如果做不好，雖然會被楊嗣昌埋怨，但明麵上倒也不會落下什麽罪過。</p>
畢竟這是秘密交辦的差事，不是朝廷正差。</p>
而且，曆史上楊嗣昌在兩年之後，就會被張獻忠用襲殺藩王之計陷害，憂懼而死。到時候他“小本本”上那點私賬，也就煙消雲散了。</p>
所以無論楊嗣昌的人情還是埋怨，都隻有“兩年保質期”。</p>
當然，如今距離崇禎上吊都隻有四年半了，自己得抓緊一切機會快速建立勢力，為將來的拯救漢人江山大業布局。</p>
如此緊要關頭，兩年也非常寶貴了。所以隻要有一線機會，就要竭盡全力辦成。</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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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因公還鄉，具體因的什麽公？</p>
還好青止對自家的事情倒也清楚，就一五一十說了：</p>
原來，沉廷揚上個月又給皇帝上了一次奏章，內容依然是建議“漕運改海”。</p>
這類奏章沉廷揚已經上過好幾次了，原先都會被漕運總督朱大典阻撓，說海上風高浪急不可控、百萬漕民衣食所係雲雲，皇帝也不便強推。</p>
但最近山東地界也有流賊出沒，皇帝不得不考慮運河被掐斷的風險，就批準沉廷揚先回鄉調研、小範圍組織試點。如果明年能確認海運效果更好、也更省錢，再大規模推廣。</p>
沉樹人聽完，跟腦子裏那點《明史》知識一印證，也就釋然了——明末確實有過“漕運改海”這檔子事兒。</p>
看來沉廷揚還鄉，確係正常戶部公務，與國子監來信事件沒有直接關係，隻是時間上巧合撞一起了。</p>
排除這一幹擾選項後，沉樹人也歇息夠了，就讓青止領他去書房。</p>
而他的新跟班沉福，也早已按老爺吩咐，把那封國子監來信，送到了少爺桉頭。</p>
還有一些近日的朝廷邸報，也是沉樹人剛才吩咐的，都準備好了放在一起。</p>
沉福是府上老管家沉祥的兒子，原本已經外放、在一間經營朝鮮藥材的店鋪當掌櫃。</p>
少爺出事之後，老爺不放心兒子身邊那些吃喝漂堵的幫閑，徹查清退了一些，換上靠譜老成的家人回來伺候。</p>
沉樹人聽說這個情況後，心中也是暗喜：正好新跟班原先都跟少爺不熟，自己將來行事作風有變，他們也看不出破綻來。</p>
一邊想著這些，沉樹人手頭也不停，翻開文書仔細閱讀起來。</p>
很快，他就先從那封國子監“邀請函”裏，捕捉到了一個重要信息：</p>
“原來這次被邀請入監同學的，除我之外，還有漕運總督朱大典的侄兒朱光實，鄭芝龍的長子鄭森……</p>
理由是今年即將開征‘練餉’，各地財政轉運會更加困難。朝廷對‘為國運餉’出力較多的官員、士紳子弟予以優待，希望各方同心為國。”</p>
沉樹人看到這兒，先琢磨了一下。</p>
信上提到的事兒，應該都是真的。</p>
如今是崇禎十二年，明末三餉的最後一根稻草“練餉”，確實是從這年開始加征的，每年有七八百萬兩銀子。</p>
漕運總督朱大典雖然不親自經商，但他家人都經商，而且專做承包漕運的生意。</p>
而沉家也是富商出身，家裏有黃海大沙船百餘艘，沉廷揚是崇禎初年才買官轉行的——所以他一直力推“漕運改海”。</p>
當然，“漕運改海”確實能為朝廷省很多錢，但同時也是為自家海船隊爭取訂單。因此朱大典家和沉家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屬於互相斷人財路，這是最頂級的深仇大恨。</p>
至於鄭芝龍，地球人都知道，長江口以南的東亞海域都是他的，沒必要多說。</p>
說白了，信上提到的這三家都是當時的“水運物流巨頭”，朝廷指望他們多出力呢。</p>
但是，</p>
如果沉樹人一開始就先看到這封信的話，他倒是有可能輕信。</p>
可現在他已親眼目睹了鄭鴻逵阻撓他去南京，事情真要這麽簡單，鄭家緊張什麽？</p>
所以，這封信隻能信一半。</p>
事實部分可以信，動機部分不能信。</p>
那麽，真實動機到底是什麽？</p>
沉樹人思索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問題單靠現有證據、還無法正麵推導。</p>
不過，倒是可以逆推出一些關節——</p>
比如，他很容易想到，這信函上同時邀請了他和鄭森，那就說明，鄭芝龍極有可能不是在“阻撓他沉樹人去南京”，而是想“讓沉家當出頭鳥率先裝病抗命，然後讓鄭森也可以隨大流不去南京”。</p>
畢竟鄭芝龍跟沉家無冤無仇，犯不著對付他這種晚輩。如此煞費苦心，最有可能是為了自己的親兒子。</p>
但是，鄭芝龍又為何懼怕送兒子去讀書呢？沉樹人愈發不解。</p>
因為他熟讀《明史》，知道曆史上鄭森在崇禎末年，就是去了南京國子監讀書的，還拜在了錢謙益門下。</p>
當然，或許沒那麽早——《明史》沒直接寫鄭森去南京的年份，但錢謙益卻是崇禎十四年才認識和娶的柳如是，當時錢謙益的桉底還沒銷，依然在野。</p>
所以鄭森能拜師錢謙益，至少是崇禎十四年之後才去的。</p>
如今，無非就是把這事兒提早了兩三年。</p>
難道鄭芝龍是怕兒子被朝廷扣為人質？可為什麽三年後他又不怕了呢？</p>
……</p>
沉樹人抽絲剝繭，覺得孤證難以定桉。於是把信擱在一邊，準備先浮光掠影瀏覽一遍其他文書，爭取找到更多啟發。</p>
越是擅長情報分析的人，越知道充分偵查比貿然推導更重要。</p>
心中帶著問題和猜想去看文書，效率果然很高，不過半炷香的工夫，沉樹人就有了收獲。</p>
他從兩張近期的朝廷邸報上，看到了兩條重要的國家大事：</p>
“月初，張獻忠複反於鄖陽、劫羅汝才於襄陽，於是九營俱反，湖廣糜爛。左良玉緊急派兵圍堵，被張獻忠擊敗。”</p>
“朝廷命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楊嗣昌南下督師、火速接替熊文燦統籌中原六省剿賊軍務。”</p>
崇禎十二年五月、張獻忠等賊降而複反！</p>
回想起這一重要訊息後，沉樹人立刻絞盡腦汁、試圖將其與鄭芝龍的異常聯係起來，然後還真就發現了一種猜測。</p>
當然，也僅僅是猜測。</p>
所以沉樹人也沒打算再親自嚴密求證，那樣太浪費時間了。</p>
他拿上邸報和信函，就直奔沉廷揚書房。</p>
……</p>
“這麽晚，怎還不歇息？”</p>
沉廷揚正在挑燈查閱曆年漕運賬目，看到兒子求見，頗有些意外。</p>
沉樹人也不解釋，直接開門見山詐了一下：</p>
“父親，那鄭家勸孩兒稱病不去南京，是想讓我們沉家帶頭抗命，然後他們鄭家才好法不責眾吧？這樣既不會明著和朝廷撕破臉，又能防止他兒子被扣為人質，真是好算計。”</p>
沉廷揚一愣，死死盯著兒子看，屋內安靜得可怕。</p>
良久之後，他才釋然長歎：“一直以來倒是小看你了，你竟有如此眼光。罷了，說說吧，怎麽看出來的。”</p>
沉廷揚說著，還起身把書房門鎖死。</p>
若是平時，他隻希望兒子好好讀書，別沾染這些陰謀詭計的破事。</p>
但他最近有些焦頭爛額，怕完不成使命，沒法向楊閣老交代，所以有點病篤亂投醫了。</p>
今天兒子醒來之後，連續兩次讓他有些驚喜。他終於決定給個機會，關起門來坦誠交流。</p>
沉樹人見自己猜對了，更有信心地侃侃而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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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熊文燦當年能從福建巡撫高升到督師六省，靠的就是在福建時成功詔安鄭芝龍的功績。可惜成也詔安，敗也詔安，他想一招鮮吃遍天，最後栽在張獻忠手上。</p>
一旦熊文燦下獄，其他被他招降的軍閥、賊將，難免會人人自危，怕被認定為其黨羽。</p>
所以，朝廷希望這些軍閥送子侄進京為質，防止相互猜忌、狗急跳牆。鄭芝龍也看準了這一點，怕兒子被扣，才想方設法避開這個風口浪尖。”</p>
沉樹人一氣嗬成，把這番推理說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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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這事你竟能猜出七八成準。不過，並不是‘朝廷’公論要扣降將質子——這是楊閣老私下交辦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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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閣老卻是沒辦法，六省剿賊軍務都壓在他身上。他唯恐再生出新的賊情，所以寧枉勿縱，能多拉一個軍閥交出人質，就盡量多拉。</p>
你生病之後的第六天，鄭鴻逵就趕到咱府上探查虛實，因為他們也收到了國子監的邀請函，懷疑這隻是幌子——他們還真沒懷疑錯。</p>
如今大明海運，南有鄭家，北有沉家。兩家一起邀請，鄭家便不易警覺。但我沉家忠於大明，也從不傭兵，所以你去南京，並不會被視為人質。真正的人質，隻有鄭森一人。當然，未來可能還有其他降將子弟。”</p>
沉樹人聽到這兒，已經徹底明白楊嗣昌的局了。</p>
說白了，拿《讓子彈飛》來類比一下，楊嗣昌就是利用了沉家和鄭家齊名、編個借口誘騙，拿沉家當“黃四郎”來打掩護，拿鄭家當“城南兩大家族”。</p>
江湖慣例，“黃四郎出多少，城南兩大家族也必須出多少。出得多、賺得多”。</p>
事成之後，沉家的人質如數奉還，朝廷分鄭家那點人質。</p>
可惜，楊嗣昌計謀算得老辣，鄭芝龍也不是吃素的。憑著天生的多疑和警覺，他依然嗅到了危險的氣息。</p>
而沉家的拖延，也有一定的責任——楊嗣昌本想利用信息不對稱、打個時間差，趁鄭家還不知道熊文燦要倒台，就先把鄭森騙上路、生米煮成熟飯。</p>
但沉樹人的病，白白把這幾天信息差浪費掉了。</p>
如果沉家不補救，就可能被楊閣老穿小鞋。</p>
如果補救得漂亮，到時候再匯報一下其中的曲折、完成得比預期更漂亮，就能收獲閣老的一個大人情。</p>
一想到這，沉樹人自然有些擔憂，於是就忍不住動用穿越者的先知，冒險向父親建議：</p>
“父親，既然這事兒是楊閣老催辦的，咱不如賭一把，別管鄭家的勸說，繼續強行送我去南京。我聽說鄭芝龍此人隻想在海上稱霸，並沒有割據一方疆土的雄心，多半不敢造反。”</p>
這是最容易想到也最直白的解決辦法——沉樹人知道曆史上鄭芝龍沒反，所以他敢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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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沉廷揚眉頭一皺，很不讚同兒子的眼光：</p>
“太衝動了！鄭家沒開口之前，這麽做倒沒什麽。現在鄭家開了口，我們卻不給麵子，鄭家不會擔心‘莫非朝廷真要對付我們，所以沉家得了風聲，要撇清關係、連這點小忙都不肯幫’麽？這豈不成了拱火澆油？</p>
我沉廷揚一心忠於大明，我不擔心鄭家報複沉家，我擔心的是害了大明江山！鄭家一家雖不足懼，可如今已有那麽多反賊同時起兵，東南財賦重地亂不得！</p>
這事就算辦不成，隻要鄭芝龍後續肯安分些，不送質子也沒什麽。無非就是我被楊閣老埋怨、以後沒得升官罷了。但苟利大明江山，我的仕途又算得了什麽！”</p>
話說到這份上，沉樹人也隻能暫時沉默了。</p>
確實，隻要他沒法直說“我知道曆史”，沉廷揚的謹慎態度就很難扭轉。</p>
而且，這種謹慎也不是完全沒道理。</p>
受此啟發，沉樹人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帶來的蝴蝶效應：</p>
曆史上鄭芝龍確實沒反，也確實拖了三年才送兒子去當人質。</p>
但曆史上也沒他沉樹人的插手啊！</p>
說不定，這具肉身原本就在崇禎十二年中暑死了。然後一了百了，楊嗣昌也沒再計較，和稀泥混過去了。</p>
可如今沉樹人還活著，沉家在跟鄭家拉扯一番後，再強行送他去南京，性質就不一樣了，說不定真就成了逼反鄭芝龍的最後一根稻草。</p>
所以，確實不能賭。</p>
想到這兒，沉樹人也微微捏了把冷汗。</p>
自己仗著讀過《明史》，倉促之間看問題多少有些僵化教條。</p>
以後決策時間充裕的情況下，可不能再一味盲信史書，而要實事求是地結合局勢變化推演。</p>
沉樹人也算知錯就改，立刻表態：“既如此，孩兒回去再慢慢想辦法，隻要不刺激到鄭家、又能找到借口去南京，就行了吧？”</p>
沉廷揚這才欣慰點頭：“話是如此，但不好找啊。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先好好養病吧。”</p>
沉樹人行禮告辭，便轉身回屋，內心一邊自我安慰：</p>
這次的事如果做不好，雖然會被楊嗣昌埋怨，但明麵上倒也不會落下什麽罪過。</p>
畢竟這是秘密交辦的差事，不是朝廷正差。</p>
而且，曆史上楊嗣昌在兩年之後，就會被張獻忠用襲殺藩王之計陷害，憂懼而死。到時候他“小本本”上那點私賬，也就煙消雲散了。</p>
所以無論楊嗣昌的人情還是埋怨，都隻有“兩年保質期”。</p>
當然，如今距離崇禎上吊都隻有四年半了，自己得抓緊一切機會快速建立勢力，為將來的拯救漢人江山大業布局。</p>
如此緊要關頭，兩年也非常寶貴了。所以隻要有一線機會，就要竭盡全力辦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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