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好友都為沈樹人被留京修撰、錯過了“第一時間放回地方搶張獻忠人頭”的機會,而惋惜不已。


    沈樹人自己卻是毫不著急,他很篤定張獻忠不會就這麽完蛋的。


    崇禎要他修撰兩三個月,那就修唄。正好到時候下放地方,起步還能略高半級。


    於是乎,從三月中旬開始,沈樹人就做了好幾手準備。


    一方麵,他靜靜等待各地的漕運改革賬目送到、準備迎接各方抵製者的質疑,應對禦前的辯論。


    另一方麵,他也給南方老家去了幾封書信。


    第一封信是給父親沈廷揚的,讓他先做好錢糧方麵的準備,為他將來到徽地當剿賊地方官鋪墊些物質基礎。


    第二封信是給剛剛改了學名“成功”的鄭森的,是催問去年讓鄭成功留心的海外物種搜集工作,進度如何了。


    最後一封信,是給如今宅在昆山老家無所事事的好友顧炎武的,請顧炎武速來京城,幫他當一陣子幕僚槍手,把這兩三個月的翰林院修撰任期搪塞過去。


    沈樹人也沒打算浪費時間,既然皇帝讓他當修撰過渡一下,這幾個月裏,能做點成績就做點成績出來。


    去年沈樹人剛籠絡顧炎武時,就想過將來要利用顧炎武的水平,撰寫一些鼓舞人心士氣的理論文章。讓天下人將來能振作起來,相信“以南統北也能成功”,總結前朝曆代漢族抵禦外敵成功經驗,哪怕崇禎死了都不至於讓人民失去抵抗意誌。


    這事兒一直擱著,也沒時間重點部署,算是一步優先級比較低的閑棋。


    現在當了翰林修撰,這個職務的職責就跟修史有關,也可以學宋朝司馬光那樣寫點“以史為鑒”的評論文章。所以沈樹人當然要抓住機會,趁著自己有“學術權威”背書的時候,高產一點。


    至於實際操作,他當然隻負責政治哲學思想,具體文采措辭組織、論據充實,全靠顧炎武當槍手了。


    沈樹人的三封信都是快馬加急往南送的,分別隻花了八天和十天的時間,就送到了南京、蘇州。


    顧炎武去年鄉試落榜之後,就立誌宅家做學問,再也不想考試了。


    如今收到故友來信,得知沈樹人居然中了二甲進士、還進了翰林院當修撰,盛意拳拳重金請他當幕僚一起參詳學問、品評曆史,他當然是樂於奉陪的。


    博覽群書的鴻儒,誰不想寫些指點江山、褒貶古人的東西。有翰林院修撰這種學術權威,不用白不用啊!


    顧炎武非常積極,選擇直接坐沈家的海船北上,這樣可以快一點到京城,估計四月初就能到。


    ……


    而沈樹人的另一封家書、送到太倉老家的時候,沈廷揚更是驚訝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那天是三月十九,沈廷揚正在府上核算今年第二批運往天津的漕糧海船運費。


    如前所述,沈家的一百多條海船,正月過半的時候,就踏上了北上給關寧軍運軍糧的征途。


    以當時的航海技術,到北方航行就要半個月,還要裝卸補給、等候風向休整四五日,往返一趟就得四十天。


    所以如今這個時間節點,剛好是當時那批船返航、重新裝上南方的糧食後再次運抵天津的日子。


    沈廷揚本人也準備等賬目徹底核算清楚、給皇帝出一份詳盡的報告之後,就回京城戶部述職——


    曆史上,他大約是崇禎十三年六七月份時,因為這項大功、為朝廷省了很多錢,而被崇禎提拔為戶部承運司的員外郎、郎中,算是一年內升了兩級(從處級到副司級再到正司級)


    如今,因為他兒子的蝴蝶效應,幫襯著推動加速漕運改革,他也能提前兩個多月交差皇命、提前升官。


    大功在即,沈廷揚也非常振奮,最近每天加班熬到深夜,海量的成本核算都要親自抓,精力不濟就讓妻子小妾每晚給他熬獨參湯提神。


    反正沈家掌握了黃海貿易,如今要說這大明朝地界上,誰家能拿出的朝鮮人參最多,那肯定非沈家莫屬了。


    隻要沈廷揚不怕吃壞身體,就是拿高麗參當飯吃都吃得起。


    這天上午,沈廷揚正伏案奮筆疾書,忽然就聽到外麵一進進地喧嘩如潮而至,打斷了他的思路。


    “何人吵鬧!說了這幾日府上不得喧嘩!”


    沈廷揚被打斷了核算的思路,氣得直接摔斷了一根碧玉筆管,作勢便要讓管家把鬧事的人抓來給點教訓。


    他最受寵的一個小妾,平時得以在書房隔壁伺候,聽到老爺大怒,也連忙走過來,拿著手絹扇風擦拭安慰:


    “老爺消消氣,奴家出去問問,祥叔也是,怎得調教出如此不曉事的下人。”


    沈廷揚稍稍順了口氣,覺得不如索性休息一會兒,結果剛起身,那股喧鬧就蔓延到這第六進院子了,簡直比大海漲潮還快。


    沈廷揚看到老管家沈祥氣喘籲籲在兒子沈壽攙扶下,三步並兩步半拖半拽往裏衝,旁邊還擁著一大群各色等級的仆人、侍女。


    看到老管家出現的那一刻,沈廷揚倒是有所覺悟了,知道多半是有正經大事發生,怒氣也收斂不少,板著個臉問:“何事如此失驚,好好說便是了。”


    沈祥還想喘兩口氣,但是看旁邊的侍女搶先要開口,他也連忙把第二口氣暫時憋了,搶著說:“大少爺高中了!老爺大喜啊!”


    他說得太急,以至於用了道喜後置句式,前後兩個半句之間,還夾雜了一口大喘氣。


    “高中了?高中什麽?”沈廷揚身體微微一晃,下意識就問出一句很不著調的話。


    他腦子裏壓根兒就沒覺得兒子是正兒八經去進京趕考的,隻是“幫著家裏押運軍糧到山海關”。


    既然來都來了,就順路再拐個彎去京城考一考。


    兒子的學問水平,他非常清楚。


    當年考秀才,宗師都是看了他的身份,閱卷時手鬆一點。至於監生,完全是買的。


    後來雖然本事見長,那也隻是施政實務的本事,不是漲的四書五經。


    看老爺呆滯在那裏,剛才被老管家搶了先的普通仆人、侍女連忙紛紛擾擾道喜:


    “還能是什麽高中?就是會試殿試高中了呀!”


    “大少爺是二甲第五十七名、總榜第六十名,進士出身,聽說還破例授了翰林院修撰,少爺讓人送了急信回來的。朝廷的公文估計都沒那麽快。”


    沈樹人的信其實比朝廷的正式報告還晚送出六七天,因為他是等到自己的授官結果出來,才給家裏報喜。


    隻是沈樹人的家書可以快馬日行三四百裏,而朝廷的喜報不算緊急公文,驛站每天才送一百多裏,最後才差不多同時到蘇州。


    沈廷揚在眾多仆役侍女喧鬧下足足震驚了好一會兒,連他愛妾都開始變著法兒賀喜,他才徹底接受了這個現實。


    “林兒居然高中了!居然高中了!這是什麽祖宗庇佑、神明顯靈!我沈家自隆慶開關,五世海商,竟能實打實考出進士!”


    沈廷揚表情扭曲得厲害,時而想要狂笑,時而又必須保持儀態憋笑,竟比範進還一驚一乍。


    他家從八十多年前、他高祖父開始做海商,錢是從來不差的。但秀才以上的功名,就沒一個是實打實考出來的。


    沈廷揚狂喜之下,竟覺得比多賺一百萬兩銀子都爽。


    “快,立刻讓繡莊把準備裝船的上等彩緞,挑最好的出來!府上全部門廊都要結彩!沈壽,給你半天時間,入夜之前每根柱子都要掛上金絲紅綃燈籠!”


    沈壽得令,立刻就要去辦。


    “回來!”沈廷揚又患得患失喊住他,搓了搓手,“也不差這半刻鍾,先把林兒的家書拿來我看!”


    他至今還有點不真實感,唯恐吹牛吹大了丟人。這才想起一定要親眼看信,不能光聽口頭轉述。


    眾人也隻好站著,等老爺慢慢一個字一個字把信反複看完。沈廷揚這才徹底長出一口氣,最後追加了一條叮囑:


    張燈結彩的時候要由內到外,不到最後一刻,大門外麵不要聲張!


    這樣,好歹能有大半天時間差,等院子裏裝修完了,如果聽到風聲變故,外頭門麵還能及時收手。


    安排完之後,沈廷揚攥著家書就往書房走,他的愛妾也跟在身後,還帶了兩個磨墨的侍女,看他坐立不安的樣子,便溫言勸慰:


    “老爺,還要核算這些戶部賬目麽?今日如此大喜,不如歇息一下安安神吧。”


    “誰還算這些破賬,給我好好疊好拿走!”沈廷揚隨手一揮。


    磨墨侍女便上來仔細整理賬簿,剛收拾得差不多,沈廷揚又神經質一樣地改變主意了:“不對,林兒這點小事,怎能耽誤皇命!這賬我還是要核的,你們都出去別煩我!滾遠一點!”


    侍女被老爺的一驚一乍弄得無所適從,隻好退下。


    沈廷揚端坐案頭,假裝真的認真算賬,直到侍女把書房門掩上的那一刻,他又偷笑著把已經揉皺了的家書掏出來,看著悄悄傻樂。


    侍女們已經被趕得很遠了,估計就算傻笑出聲,也不會被聽見的吧。


    沈廷揚不知偷笑了多久,估計連午飯都沒吃,直到午後時分,門外才又有管家過來通報,差點又挨了沈廷揚一頓批。


    “讓你們滾遠一點別來打攪,又怎麽了?”沈廷揚還擔心自己失了威嚴,被下人聽見了自己的偷笑。


    “老爺,是南京國子監的吳司業來訪,吳司業前天特地從南京趕來道喜的,說是今科他門下監生,唯有少爺進了前二甲。”


    沈廷揚這才回嗔作喜,連忙整頓了一下衣冠。


    吳偉業那可是“江左三大家”之一,江南學問泰鬥、崇禎五年的榜眼。


    沈樹人畢竟掛了南京國子監監生的名頭,雖然沒跟吳偉業念過書,名義上卻跑不了吳氏門生的標簽。


    沈廷揚自己當年也是南京國子監監生,那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兒了,聽說吳偉業上門,這就等於是母校的新校長上門、拜訪老校友,他當然要給足禮遇。


    “吳山長來了?快請快請!”沈廷揚匆匆忙忙整理好衣冠,滿麵春風出門迎客。


    一見到吳偉業,他就拱手長揖:“吳山長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吳山長不愧江左學宗、一時泰鬥。犬子能有今日成績,都是吳山長教導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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