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錦、賀一龍盯上沉樹人的同時,沉樹人自己並不可能第一時間知道這一切。


    所以直到四月中旬,沉樹人都是按自己的計劃節奏在推進工作,絲毫沒有受到外力的影響。


    四月初十這天,黃州府黃梅縣江口鎮。


    沉樹人帶著幾艘沙船型戰船,第一次親自來到這裏,視察剛剛開展不久的厘金征收、緝查工作。


    此處是黃州府最東南端的領土,地處三省交界。


    從這裏,翻過自北向南由此鎮注入長江的縣前河後,再往東去,就是南直隸的安慶府地界了。


    而由此鎮南渡長江,對岸就是江西省九江府的湖口鎮,正扼住鄱陽湖注入長江的咽喉水道。


    前天,南直隸方麵就先來了一隊巡船,在長江上往來逡巡盤查,凡是看到有貨船隊要逆流而上去江西,或是順流而下去南直隸出貨,都要按貨值征稅百分之一。


    如今,湖廣也加入了收錢的隊列,在不遠處拉起了巡航線。


    沉樹人隻是臨時來視察,並不會親自常駐。負責日常收錢緝查的,還是鹽法道的屬吏鄭成功,外加鄭家那十幾條戰船、幾百個家丁。


    收上來的銀子,到時候沉樹人會過目,查驗賬目無誤,就得送去江陵的方孔炤那裏,由湖廣巡撫負責統籌、用於本省各路駐軍的開支。


    方孔炤也不能隨便亂分錢,他還得接受楊嗣昌楊閣老的監督,並且把賬目送去備桉——但銀子是不會由楊嗣昌直接調撥的。


    因為楊嗣昌並非湖廣總督,如今朝廷也沒設置湖廣總督。楊嗣昌要同時統籌好幾個省的防務,湖廣的銀子如果到了楊閣老手中,難免會出現“湖廣收上來的厘金,被河南官軍挪用”的嫌疑。


    那就有違厘金製度的本意,很容易打擊到本地人本就勉為其難的交錢積極性。


    大家都已經是足額繳納了朝廷正稅的人,再額外交錢,還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家鄉平安。


    ……


    沉樹人坐在最大的一艘巡江戰船上,登上桅杆望樓,親自用望遠鏡掃視了一會兒江麵,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下遊二三十裏外,南直隸的船隊也在那兒往來巡視。


    戰船的桅杆足有四五丈高,江麵上又沒有障礙物,視線很容易及遠,不可能讓私商的船隻漏過去。


    觀望了不到半個上午,沉樹人就累計發現三支船隊從鄱陽湖湖口駛出,一隊逆流而上,兩隊順流而下——順流的要給南直隸交錢,逆流就要給湖廣交錢,總之民船隻要出江西,就肯定得交錢。


    鄭成功憋了半個上午,就收到這麽一隊船的稅,當然是查驗得很仔細,但也沒額外刁難那些商人,辦事也盡量快一點,都是公事公辦。


    “二百料沙船四艘,一百料沙船五艘,共計九艘。載白米一千一百石,紙八百刀,茶葉三百五十石,鉛錠五千斤、錫錠兩千斤,累計貨值七千三百兩,收取一厘計七十三兩。”


    沉樹人看他收錢,也是忍不住笑著提醒:


    “大木賢弟,今天第一天開工,也就罷了,以後可別開著紅夷大炮船來收稅,這可不是打仗,要注意‘征稅成本’呢。我看這兒每天也就四五單船隊過往。”


    鄭成功有點緊張,也有點不好意思,急於表現自己,就邀功似地指出了一條他發現的弊端:


    “沉兄,這剛開始征稅,不嚴一點可不行呐,以後那些奸商知道厲害了,才能以威服人。剛才一早出湖口的三支船隊,我都用望遠鏡看了,順流去南直隸那兩支裏,最大的那支是漕糧隊。


    對麵南直隸的巡邏隊,就這麽靠近了隨便瞭望了一番,都沒登船檢查,就直接放行了。依我看,那支漕糧船隊八成也有夾帶私貨偷稅!咱家在福建做海商那麽多年,什麽風浪沒見過!


    真要是按咱鄭家的搜查力度,一個都跑不了!就是有點折騰。要我說,這厘金核查起來也煩,還不如賣船旗呢。說好了多大的船每年固定給多少銀子,就可以隨便跑。緝查也容易,直接看船頭有沒插旗不就好了!”


    沉樹人聽了,差點兒忍俊不禁。


    這特麽可是朝廷收稅!不是海盜收保護費!還指望賣船旗銀子、每年固定稅額呢?!


    如今的鄭成功,畢竟還要半年才滿十七歲,還是太年輕,從小耳濡目染的匪性尚未磨去。


    沉樹人知道勿以惡小而為之的道理,立刻板起臉色,很負責任地教導鄭成功:


    “這是朝廷征稅!你那些胡思亂想趕緊收了,不能失了朝廷體麵。至於你說南直隸那邊的漕船隊有夾帶嫌疑——這還用說?


    我看南直隸巡邏隊也未必就是玩忽職守、疏於查驗,說不定他們才剛來,就已經被上下打點了。可能漕船隊回去之後,就會分潤一丁點好處,私下塞給那些巡邏征稅的官兵。”


    鄭成功年少的心靈瞬間遭到了相當的衝擊:


    “這麽黑?他們也才開工沒幾天,就已經開始撈錢了?這大明還有救麽?可歎,南京兵部估計銀子的味兒都還沒嗅到呢,就已經被緝稅的人私下分肥了!”


    沉樹人恨鐵不成鋼地一砸船欄:“大明朝哪一項稅創設下來,沒有被經手的人層層貪墨過?我和家父勸陛下設立厘金,一開始就想到會有這種情況。


    不過,厘金肯定比正稅好不少,至少經手的人少、層次少,也不用通過戶部,被分肥的比例也就低些。戶部的銀子,沒出京城就少掉一半了,最後能有兩三成到士兵手中,已經很良心了。


    咱省掉了戶部,爭取將來把一半以上的銀子實打實發到湖廣各鎮士兵手上吧,咱黃州衛和隨州衛的比例要進一步提高,爭取發七八成下去!


    至少你我犯不著貪這點銀子,所以我才讓你來做這個官,收這個厘金。若是換了別的州府,嗬嗬,這個掌握兩省交界長江航道的肥缺,不得塞幾十萬兩銀子才能拿到手!”


    鄭成功聽完,對大明朝的黑暗又多了一層認識,對沉樹人的佩服和感激也愈發加深了:“樹人兄放心!鄭某雖然不才,把守這江口稅關,絕對不會讓咱鄭家人私吞一兩銀子!


    對了,那咱這邊,以後該怎麽對付利用漕糧船夾帶的奸商權貴呢?咱湖廣地處上遊,倒是不擔心江西的漕糧船逆流而上,他們也沒借口來。但本省的漕糧船如果順江而下,咱這邊要不要嚴查?”


    沉樹人想了想:“當然要查!不過你也注意尺度,別太刁難人,放在明麵上的貨,當然可以查。但也不至於把糧袋一袋袋紮破了抽查裏麵裝的到底是什麽貨,最多一船隨機抽查一兩袋。更不允許用故意多紮破糧袋相威脅、讓船隊息事寧人給好處!”


    說完後,沉樹人停頓了一下,拍拍鄭成功肩膀,語重心長目光如炬地說:“為兄相信你。”


    ……


    沉樹人在江口稅關視察了兩三天,後續日常無須贅述。


    一開始總是最忙的,又要平息地方豪強商旅對於征稅的不滿、反複宣傳政策。


    又要評估經過長江北上的貨船每天大致有多少數量、貨值幾何,有了樣本之後,才好大致估算每月、每年具體能收到多少稅。


    這些沉樹人也都是要形成數據,寫在公文裏,將來好呈交楊嗣昌、方孔炤,一來是讓他們心裏有數,二來也是讓他們更大力度支持厘金在湖廣的推行——


    沉樹人之前就已經花了很多精力,拉攏福建和南直隸地區的厘金政策支持者,而湖廣這邊的支持者,他至今還沒拉呢,最重要的就是楊嗣昌和方孔炤。


    沉樹人想的就是這邊第一時間執行朝廷旨意、先斬後奏做出點成績來,有了數據後才好公事公辦求巡撫力挺,否則空口白話沒有說服力。


    現在數據有了,他也有臉去江陵拜訪方巡撫了。


    臨別之日,沉樹人在船上跟鄭成功對飲踐行,酒桌上擺的菜也不豐盛,無非是羅非魚和白羽雞(下文都統稱白羽雞了,大家知道是那種印度來的品種就行,免得每次提到就多水字解釋)


    沉樹人語重心長地說了些關照,讓鄭成功好好幹。鄭成功也沒說什麽,隻是痛飲許諾,最後還是沉樹人勸他,他還年少別亂喝酒。


    兩人正喝到說心裏話的時候,碼頭上幾匹快馬、沿著縣前河,從黃梅縣方向趕來,一路上還高呼急報。


    沉樹人聽了動靜,那點微醺的酒意也醒了,連忙走到甲板上,斥候已經踩著踏板登船了。


    沉樹人不慌不忙逮著追問:“何事驚慌?哪裏的急報?”


    斥候翻身下拜:“回道台,是今日午時黃梅縣江知縣得報,說是亭前關、大浮關這兩處與安慶府接壤的英山穀道,都有發現藺養成的兵馬入寇!


    目前人數還不多,但江知縣派出去的哨隊人數也不多,暫時退卻到黃梅縣北,目前還能堵住縣前河河穀,不至於讓藺養成人馬衝出來。”


    沉樹人微微有些意外,但也談不上震驚。他轉向鄭成功,麵無表情地說:


    “我還打算過幾日拜見過方巡撫,取得方巡撫支持後,先集中兵力對付賀錦呢。沒想到,這些流賊也會互相援護了。


    也罷,天下事哪有盡如人意的,去年劉希堯死得那麽慘,今年這些賊頭應該也學乖了,不會跟我單打獨鬥了。”


    自言自語了一番後,沉樹人很快也算接受了這個現實。


    不就是同時麵對兩家流賊麽,該來的總得來。


    他想了一想,立刻修公文一道,讓人送出去,同時又關照鄭成功:“賢弟,我已讓沉練帶一個營,跟你的緝稅船隊合在一起,一共有兩千人左右。


    你們就水陸配合,堵在這黃梅縣東北的縣前河河穀內,確保敵軍不能走縣前河或長江水道進犯。我想藺養成也不至於還有實力強行攻打山穀險關、我們把守險要即可。


    《青葫劍仙》


    藺養成的真實目的,多半隻是牽製、分攤我一部分兵力,估計賀錦那邊很快也會有舉動了。不過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算被分走兩千人,我靠剩下六千人,也能讓賀錦吃不了兜著走!”


    沉樹人這番話說完,鄭成功也有了信心,表示一定守好東邊,不讓兄長有後顧之憂。


    沉樹人至今為止,還沒料到“革裏眼”賀一龍也會出手,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沒開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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