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的秋收農忙終於過去了。


    武昌、漢陽等地的百姓,壓根兒沒空注意到自己頭頂的軍閥和封疆大吏,已經換了一波。


    樸素的農民,在這種日子裏,眼裏隻有即將收割的莊稼。每收貯一批,心裏就安穩踏實幾分,至於官老爺換了什麽人,誰在乎。


    收割完之後,百姓的心中才開始擔心稅糧和攤派。


    “連續幾年輪流水旱,今年總算收成好一些了,不容易啊,但願攤派苛捐雜稅可別跟著提。聽說新來的道台喜歡到處巡遊,香車好馬,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不少鄉紳、富農,估計都是這種心態。


    新來的沉道台喜歡出遊,最近已經在武昌府周邊出了名了,還頗有排場,不光要帶很多侍衛,連隨行的婢妾侍女都很多,還一個個很漂亮。


    沉道台的兩位通房侍女,外人當然等閑看不見,隻有偶爾地方上知縣、豪紳請客時,能得驚鴻一瞥,見到的無不驚為天人。


    而其他檔次稍低一些的侍女,才有可能在郊遊時被地方上的普通鄉紳、遠遠看見,有時還戴著麵紗或帷帽,姿色同樣不俗。


    這種八卦從來都是最容易傳開的,武昌官場上的官員和豪紳們,私下裏很快就把沉樹人傳說成了一個好色無厭、嬉遊無度的狗官。


    “聽說了吧,這沉道台可奢靡了,家裏本就是蘇州首富出身,族中做海商多年,船隊除了福建鄭家,就數蘇州沉家最多了。這種膏粱子弟,得了富庶州府為官,可不露出本性了。”


    “聽說他立功倒也不少,不過不會是使銀子幫襯著立的吧?聽說楊閣老很重用他,湖廣河南剿賊大業,全局都敗得這樣了,就他一路大勝。說不定就是吸左總鎮劉總鎮的血供他一路大勝仗!其他路才輸那麽慘!”


    “不過到底是首富之家,那些美人真是天上少有,人間難尋。聽說那個姓陳的美人,原是蘇州昆曲頭牌,姓李的小娘,也是南京南曲頭牌。蘇州南京兩地的絕色女子,被他掐尖兒收用。這種日子能過一天,死了也值。”


    ……


    沉樹人這段時間聲色犬馬休假下來,當然也有偷偷了解民意。所以民間是怎麽傳說他的,他全都知道,隻是不以為意。


    《從鬥羅開始的浪人》


    他內心甚至還有幾分得意:富豪出身的身份,沒想到還有這種妙用,可以讓不了解你的人,在解讀你的成功時,更傾向於理解為“不就是靠花錢賄買、讓閣老傾斜資源才立的功勞麽”。


    尤其是左良玉原先在武昌周邊經營勢力根深蒂固,哪怕左良玉被沉樹人設計移鎮了,拔出蘿卜還帶著泥呢,土裏殘留的根係,不是一天兩天弄得幹淨的。


    所以各種美化左良玉、醜化沉樹人的輿論,至今沒有根除。左良玉當初被截胡奪走美妾的段子,更是生命力頑強,不知被多少人傳唱了,人人都知道沉樹人搶了一個天下絕色的美妾。


    要是沉樹人出身貧寒一點,讓別人無法找到這種解釋他成功的借口,說不定就會更加提防他了吧。


    陳圓圓、李香君陪了他這些日子,也深切感受到了這種氛圍。


    這天,他們又在郊遊勸農巡視,武昌核心的幾個縣都巡視完了,今天已經到了武昌府最東南角、靠近江西省的大冶縣,也就是大冶鐵礦所在的那個縣。


    大冶是武昌府治下各縣中,山區丘陵地形最多的,湖泊濕地等低窪地形最少的,所以將來也最適合推廣種植玉米土豆,需要在官府放種子貸之前,重點勘察——也正是因為山地丘陵多,這兒才適合開礦,如果都是低窪濕地,壓根兒就沒法找礦藏。


    此時此刻,趁著沉樹人下田的工夫,陳圓圓不由有些為他不甘:“公子,裝聲色犬馬暗訪民情也夠了,老是被人這麽輕視,你不難受嘛?”


    “難受什麽?別人看不起你的時候,如果是事實,你才會難受。如果你知道他們隻是沒眼光,你難受個屁?”


    沉樹人拍拍手上的泥土,欣慰地說,“今年難得年景不錯,真是沒想到。說不上豐收,至少也是正常年景了。


    我記得,從崇禎十年開始,連續四年,天下至少每年有一半的省份,輪流水旱,河南陝西河北,除了水旱,還有三年蝗災,每年至少波及兩個省。


    今年是既沒有蝗災也沒有水旱,老天難得開眼呐。不過也要有備無患,趁著有糧食,冬天好好整頓水利,來年再有水旱,也好扛過去。”


    陳圓圓聽他岔開話題,也就默不作聲,她不太關心天下大勢,對各地情況也不了解。


    秦淮八豔中,卞玉京和顧眉是最喜歡談論曆史、了解時政的,李香君柳如是次之。其他幾人,都不關心天下。


    一旁的李香君經常會看朝廷邸報,神色憂愁地補充說:“今年雖然沒上報什麽水旱蝗災,可河南河北都有瘟疫,我們湖廣這邊,靠近南陽那邊也有不少瘟疫呢。”


    崇禎十四年,是崇禎最後八年中僅有的沒有大規模水旱蝗災記載的年份,剩下七年年年有。


    但即使是這樣收成好的年份,瘟疫卻免不了,崇禎十四、十六、十七,都是瘟疫之年。


    今年京城周邊人口染病者便估計都有三分之一,河南更慘,至少過半人口染病。


    消停一年半後,到了崇禎十六年下半年到十七年年初,大疫再次來襲時,更是直接把京城幹掉近半人口,李自成打過去時哪裏還有力量固守。


    不過,沉樹人對瘟疫倒不是很害怕,因為他有科學知識,他知道水旱沒法抵抗,蝗災稍微好治理一些,而大瘟疫主要跟戰亂有關,殺人多了屍體不及掩埋,當然會有瘟疫。


    另外,前麵連續四年水旱,餓死的人那麽多,餓死者就更沒人掩埋了,一樣會成為傳染源。


    今年從河南開始的瘟疫,跟此前的災荒、今年的屠戮,明顯有關係。崇禎十六年下半年那場,則跟李自成開挖黃河水淹開封城、製造黃泛區有關,最後波及大半個華北平原。


    沉樹人沉思半晌:“瘟疫最主要的源頭,是死人不及時處理導致的。守好江漢,不讓北方染病流民大規模南流,本地對戰死者餓死者及時焚燒掩埋,就能控製住。


    唉,隻是又多了一項需要官府開支的差事。要是銀子不夠花,也得想辦法從厘金裏抽。拿這錢組織將士們收屍焚燒。”


    沉樹人冷漠地侃侃而談,聽不出語氣的波動。


    不是他不拿死人當回事兒,而是處在他的位置,已經沒有精力去憐憫死者,那隻是一個數字,他要做的就是用科學的手段和管理,把這個數字壓低。感性用事沒有任何幫助。


    ……


    沉樹人打著郊遊的旗號,巡視完最後一個鄉,當天下午就在大冶縣最大的豪紳家中用膳。


    這戶人家姓秦,族中有位堂兄弟秦日廣,在武昌府做推官。因為家族勢力大,所以今天的宴請,還有不少本地官員作陪,連大冶縣的知縣、主簿也都來了。


    本地的老族長名叫秦基烈,族中在大冶有田地千頃,還幫著官府經營掌管大冶鐵礦多年,兼營了不少鐵鋪。不過秦基烈年事已高,如今幫官府經辦鐵礦的差事,已經由他兒子秦日新在做。過去這幾年,靠著幫左良玉的軍隊經辦軍械,聽說也賺了不少銀子。


    要不說左良玉的起始地盤其實比沉樹人好得多呢,他當軍閥之初,就占了一塊有大鐵礦的州府,打造兵器都不用從外麵買鋼鐵,最多買點焦煤、木炭。


    可惜左良玉不懂組織生產,要是這樣的地盤早兩年給沉樹人,沉樹人崛起速度肯定還要快。


    秦家人對於新來掌權的道台,心裏也是有些忌憚的,唯恐一朝道台一朝辦事人,把他們秦家人撂開。


    尤其他們聽說了沉樹人跟左總鎮關係極為惡劣,可以說是勢同水火,自家當初幫著左總鎮辦了這些年兵器軍械,難免會遭到清算。


    所以這次在招待禮數上還是很周全,好酒好菜可了勁兒地上。沉樹人最近在假借聲色犬馬低調暗訪,對這種招待當然也不會拒絕,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照單全收。


    但不管怎麽享受,沉樹人內心始終存了一根定海神針:他用理工科技術人才、數學賬目管理人才,絕對不問對方曾經給誰效過力。隻要對方將來好好做事,不欺瞞他,就可以繼續留用。


    當然,這個待遇也僅限於對理工科、專業技術人才。


    文科官僚肯定要看服務履曆的,至少當過漢奸的絕對不能用,服務過流賊的要看情況,看他在流賊內部起到了什麽作用。反正明朝不缺讀書人,科舉都辦了幾百年了,就算把漢奸全殺了,剩下的讀書人也夠做官。


    一番酒宴應酬、把沉樹人稍稍伺候舒服後,大冶知縣劉民生,便幫著賠笑牽頭,在沉樹人麵前說好話:


    “道台大人,聽說您重視兵備,比左良玉時更甚,這大冶縣內有鐵山,可是籌辦軍備的重中之重,維持鐵山照常運轉的事兒,也是馬虎不得。


    今日恰好您到此,下官等也趁機恭聆教誨,知道將來這大冶鐵山該如何經辦、是否沿用舊法,還是要進行什麽改革……”


    沉樹人放下酒杯,拿折扇虛指一按,劉知縣也就立刻閉嘴了,沒敢再幫著說好話。


    沉樹人咽下酒水,慢條斯理說道:“鐵山的事兒,眼下還沒空操心,這才秋收剛完,本官一直關心著勸農的事兒。


    你們大冶縣今年收成如何,先細細匯報一下。還有,本官明年要在這大冶也推廣種植玉米、土豆,本縣田土的上下水旱,可有重新摸排過?來年有多少土地適合種那些舶來物?地方士紳又要向官府借貸多少種子貸,能算得出來麽?”


    劉知縣和秦日新對視一眼,暗忖這沉道台還真是貪得無厭,這不是跟前朝王安石搞青苗法、強行攤派種子貸款一個道理麽?


    真要是貸給窮人,怕是根本還不起,最後還不是優先貸給其實沒那麽差錢缺糧的富農,讓富農秋收後多還幾倍的利息?


    好在他們也是有所準備,知道怎麽討好貪官上級、順便自己分肥。


    在沉樹人的查問下,他們很快拿出了自己新統計調整的“宜種玉米土豆耕地麵積圖冊”,讓沉樹人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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