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運氣不可能一直好,所以他並不知道,就在自己趕回南京的同一天,周延儒也已經從常州老家、北上到了南京。


    那些對自己升遷沒底氣、全靠拜碼頭托關係的南京周邊文官,紛紛如蒼蠅見血,第一時間悄咪咪湧到周延儒臨時下榻的寓所,各種群魔亂舞,塞金送銀。


    周延儒在南京並沒有府邸,所以這次來,借住的是心腹黨羽吳昌時的別院。


    吳昌時是眼下的東林要人,曾跟張溥並稱複社領袖。周延儒此次能複出,背後依賴的也主要是東林複社一係幫忙奔走、疏通關節。


    張溥和吳昌時累計幫周延儒籌款了黃金二十萬,不知賄買了多少朝中說得上話的,才算徹底促成了此事。(畢竟是複出當首輔,黃金二十萬兩不算貴,周延儒本身資格也夠,這二十萬隻能算是臨門一腳的添頭。換個不夠資格的,一百萬黃金也買不到首輔)


    不過,張、吳二人內部也有矛盾,複社內部也有派係鬥爭。兩人都想獨享周延儒複相後的政治資源,光大自己那一派的主張。


    所以去年九月促成周延儒定期回京後,張、吳的矛盾也漸漸明朗。隨後張溥在一次跟周延儒、吳昌時一起慶賀周延儒複出的酒宴後,回家就忽然不明不白嘔血暴斃了。


    時人都說不清張溥的死因,但複社張溥一係都暗中散布說,這是吳昌時下毒所致。複社也因此正式決裂為兩派,東林窩裏鬥可見一斑。


    如今,張溥已經死了三個多月,周延儒來南京,就隻有倚仗吳昌時這一個臂助。


    他自己都算是“按揭上任”,首輔還沒當呢,就欠了二十萬兩黃金的人情,當然需要盡快回血本,這才來南京多住幾天,看看有沒有人分攤成本。


    周延儒的運氣也果然不錯,這才第一天,已經有價值兩三萬兩黃金的收益,都是來“拚團”官職的人孝敬的。


    周延儒心裏也是美滋滋,按這個效率,住到元宵節再正式北上,那本錢起碼能回來三分之二啊!


    他興奮到深夜都睡不著,關照了府上下人,有人求見不管多晚都可以接見——怎能因為時間太晚,就把送錢的金主擋在外麵呢!


    此刻,大約已到了亥時,周延儒估計今天不會有人來了,下人忽然又通報,說是桐城阮大铖來訪。


    (注:阮大铖籍貫有爭議,《明史》說是安徽懷寧人,但懷寧地方誌不承認,說阮大铖隻是到懷寧暫住過,是因為修《明史》史料的人是桐城人,以阮大铖是自己同鄉為恥,才汙蔑懷寧。


    一直到現代,懷寧桐城兩地學術界還在甩包袱,噴對方是阮大铖的故鄉。唯一確信的是,阮大铖肯定是安慶府人士,因為懷寧桐城都屬於安慶府。)


    周延儒聽說這個名字時,果然如曆史慣性那樣,先哆嗦了一下,覺得有點難辦。


    他這次複出,靠的張溥、吳昌時,那都是東林複社領袖,他怎麽好見一個被複社追著人人喊打了十幾年的閹黨?


    但聽說阮大铖攜了重金,他果然還是見了。


    後續的客套、塞錢,沒什麽好贅述的,因為跟曆史上一樣。


    看到阮大铖直接拿出五萬兩黃金,饒是周延儒再反感,也隻好承諾幫他做事。


    畢竟這一票就把他的首輔成本分攤了四分之一。


    而後,他也如曆史上一樣說出了自己的顧慮,阮大铖也知難退卻了一步,退求其次想幫馬士英。


    周延儒權衡再三,沒敢立刻許諾具體職缺,隻說五萬兩黃金,幫忙馬士英運作恢複僉都禦史舊職肯定是沒問題的。但這個僉都禦史能不能具體外放巡撫、到哪兒巡撫,隻能看情況,看哪兒有合適的缺。


    “那此事便有勞周閣老了,事成之後還有一份人心!”阮大铖留下五萬兩黃金,這就幹脆告辭。


    ……


    阮大铖給周延儒塞錢的同時,沈樹人還在忙著回家拜見父母。


    沒辦法,他是實力派,而且還有人性,不可能真以領導為中心轉、時時刻刻盯著,卻連自己的生活都不顧。


    何況,這也是沈樹人對自己功勳的自信,他哪怕不花錢,升遷也是他應得的。


    花錢,無非是促成上麵公事公辦、一碗水端平,並沒有打算靠錢來贏得德不配位的東西。


    在沈樹人心裏,崇禎都隻有兩年好活了,周延儒不出意外隻會被賜死在崇禎之前。你讓沈樹人對一個還有一年多好活的工具人低三下四吹捧,這也不是他的風格。


    他是要注重將來在曆史書上的形象的,怎能跟阮大铖一樣不計名聲。


    聽說兒子要回來,沈廷揚和徐氏早就望眼欲穿,隻是礙於禮法,做父親的沒法親自出門迎接兒子,隻好在內堂等著。


    從申時初刻到申時過半,沈廷揚都在屋裏來回踱了上百次了,看得徐氏頭都暈了,讓他坐一會兒。


    “不會是下雪太大,耽誤了吧?還是碼頭下船的時候掉河裏了?不可能啊,掉河裏家丁肯定會飛速回報才對!”沈廷揚在那兒喃喃自語。


    “你消停些吧,安生坐下好多著呢,兒子都這麽能耐了,怎麽可能有這種麻煩。”


    “不是你生的你當然不在乎了!”沈廷揚平時是不敢對妻子這麽咋咋呼呼的,此刻也是關心則亂,說出了一句很傷人的話,剛出口就後悔了,又連忙哄了好久。


    徐氏隻是沈樹人的繼母,這一點在沈樹人出息後,在沈家一直沒人敢提,屬於逆鱗。此刻被引爆,徐氏也少不了又一番折騰,沈廷揚賭咒發誓才算哄過去。


    終於,還是隨著沈樹人的馬車在府門口停穩,裏麵的人才消停下來。


    不一會兒,沈樹人風塵仆仆而入,才剛抱了一下拳,還沒來得及行別的禮,就直接被沈廷揚一把抓住胳膊,讓他坐下歇息。


    “又沒外人,趕緊坐!餓了沒?先洗把臉吧。”


    沈廷揚語無倫次東拉西扯,旁邊早有侍女端著金盆過來,直接伺候沈樹人坐在位置上、就把臉給洗了。


    後廚也連忙端了酒席上來,水陸畢陳。沈廷揚坐在上位,一邊自己斟酒,一邊問些日常,看看兒子這些日子又沒吃苦。


    “……沒吃苦就好,五月份的時候,聽說你被賀錦、賀一龍聯兵攻打,左良玉又不救援,咱在京城都半個月沒睡好!


    後來你又跟著劉國能救援洛陽、跟馬守應打了一仗,這種事兒你這麽摻和作甚?河南地方官能配合你們麽?我大明多少官軍,都是異地作戰,地方不配合,缺糧少餉、器械損耗,這才敗的!


    咱的官職雖然來的不易,也確實該效忠朝廷,但以後可不能這般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其他地方官手上!咱隻守自己的土,自己做不了主的地方,就不要亂救,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效忠大明!”


    沈廷揚一口氣說了一車子的話,看得出來他還是忠於大明的。隻是對這個官場之黑暗、同僚之互相扯後腿,已經無法忍受了,這才教導兒子要學會保存實力、攬功推過。


    這種話,也就關起門來父親和兒子說了,要是公開場合絕對是不能說的,太大逆不道了。


    沈樹人無奈,也不好寒了父親的關心,隻能是隨口應承,表示他這人慫得很,不會為大明拚死拚活的,然後就是拚命轉移話題。


    急中生智之下,沈樹人意識到老一輩肯定很喜歡聊關於孫輩的事兒,也就自然而然扯到自己今天下午剛見到的女兒身上。


    果不其然,一提到孫女,沈廷揚表情立刻就舒展了,也不說教了,和顏悅色的說:


    “剛才路上已經見過了?還沒取名字呢,就等你回來再說。對了,小宛也算為咱老沈家立功不小,既然你都回來了,讓她也上桌一起吃吧。下次誰要是讓咱抱孫子,重重有賞。”


    徐氏在旁邊拿胳膊肘捅了一下:“這成何體統?若是正經兒媳婦也就罷了,這都什麽名份沒有的……”


    沈廷揚這次沒有妻管嚴:“有什麽體統不體統的,關起門來又沒外人!我說行就行!”


    沈樹人也樂於如此,不一會兒,董小宛就抱著才四個多月的女兒進來了,跟沈廷揚和徐氏行禮,


    然後側坐到了最下首的位置,還是隻敢坐半個屁股那種。


    見董小宛都上桌了,徐氏也不想再做惡人,反而和顏悅色道:“坐都坐了,就別忸怩了,好好坐正便是。”


    董小宛這才往後挪了挪,坐舒服一些。


    沈廷揚接過孫女,又逗了一會兒,也顧不上教訓兒子了:“這孩子一看就長得機靈,以後定然富貴。”


    這話其實也不用沈廷揚說,他兒子找的女人個個都是人間絕色,董小宛的美貌擺在那兒,生出來的女兒想醜都不可能。如今才四個多月,看上去就已經非常可愛了。


    沈廷揚哄了一會兒小孩,又感慨道:“小宛這孩子對你是真不錯,以後等你娶了妻,第一個就該給她妾侍名分。


    別說她為你生下長女,便是這一年裏,留在蘇州,她也沒閑著,專心針黹女紅,今年至少為了咱家的生意,多賺了五十萬兩!你便是要找周延儒跑關係,坐實你的巡撫之位,怕是都夠了。家有一妾,能幫你把跑官本掙出來,你這是已經命好到匪夷所思了。”


    沈樹人也是一驚,不由筷子都沒捏穩,滑落到桌麵上。董小宛剛才回來一路上,都沒跟他說過這事兒。


    但沈樹人反應也快,腦海中略一回憶,就想起去年自己走之前,交代董小宛的事兒,立刻醒悟過來:


    “哦?是小宛琢磨出了新的紡紗機吧?這倒是一注大財,當初我吩咐她時,也說不用急,飛梭織機都才上市兩年,如今棉紗繅絲也沒變貴太多。


    小宛,你倒是爭氣,怎麽這麽拚,還好沒動了胎氣。”


    他最後半句話,是轉向董小宛說的。


    董小宛也隻是柔順地低著頭:“奴家不敢居功,都是公子吩咐的事兒,也是公子提點的思路,奴家不過是身子不便,別的事情做不了,又閑不住,就琢磨這些玩意兒。”


    沈樹人:“就算是我點撥的主意,你能做出來,也很了不起了。元末黃道婆,也不過如此,你能改善民生,衣被天下,將來也是要載入史冊的。”


    一旁的沈廷揚和徐氏看不得兒子與侍女撒狗糧,沈廷揚趁機輕咳了一聲:“要是你找回來的妾侍,都跟小宛這般懂事,咱也就省心了。


    聽說去年當初你跟左良玉交惡,是因為拈花惹草爭風吃醋的事兒,還傳得湖廣沸沸揚揚人盡皆知,這種狂蜂浪蝶的事兒,如何能往家裏引?


    你都二十二了,今年必須正兒八經議親、明媒正娶一個回來!要是不娶,小宛怎麽好有正經妾的名分?便是為了你身邊的人,你也該有個正形了。”


    沈樹人揉了揉太陽穴,知道父親這是道聽途說,對李香君不滿了,好在他有準備好說辭,立刻把前因後果徹底說開了。


    沈樹人一揮手,示意屋裏所有伺候老爺吃飯的侍女都退下。


    然後他又拍了拍手,堂外立刻有兩個換了樸素衣著的絕色美人,端著茶盤餐巾進來、伺候董小宛吃飯。


    二女不是別人,正是陳圓圓和李香君,這一切也是到家之前,陳圓圓她們主動跟沈樹人商量好的,擺出一點柔弱無辜的低姿態,讓家中長輩不要再糾纏這些問題。


    沈廷揚和徐氏都見過陳圓圓,沒見過李香君。但此刻看到李香君跟陳圓圓一起上前,也就大致猜出其身份了。


    沈樹人趁熱打鐵拉過李香君,介紹道:


    “那事兒跟李姑娘無關,她本就是被我利用的,一切都是我的計謀。我當初就已經提前勾結了劉國能,知道他必然會圍魏救趙、與我首尾夾擊二賀。


    我本就有十足把握,無需左良玉的援軍,就能消滅二賀,我就是故意要陷左良玉於見死不救的罪名、逼得他被朝廷問罪移鎮南陽。


    所以,我當然要鬧得沸沸揚揚,巴不得湖廣人盡皆知左良玉被我搶了小妾,讓他麵子盡喪,衝動不計後果,連救援我的姿態都不屑於做。”


    沈廷揚聽得瞠目結舌,雖然事情都過去半年了,但他畢竟今天才重新見到兒子。他完全沒想到,僅僅近一年沒見,兒子又老謀深算了這麽多。


    再看到李香君等人穿著素色衣服,柔順地眼觀鼻鼻觀心,很乖巧的樣子,他也不忍責備了。


    沈廷揚歎了口氣,也不糾結細節了,直截了當挑明關鍵矛盾:“你要怎麽護著身邊人,這是你的事兒,都那麽大人了,為父是不該多管你。但你的終身大事,今年必須拿出一個法子來。


    湖廣方巡撫跟咱家交情不錯,你跟方以智又是同年。我聽家中管事地說,方家小姐就是為了你狎妓上的名聲不佳,才礙於麵子,這事兒你怎麽解決?”


    沈樹人聞言,也是傲然道:“我本就無所謂,也沒想過娶方家小姐。她既然糾結這些,我另找良配便是。


    隻不過,咱和方家之間,最好還是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也免得壞了方小姐名聲,她畢竟是密之兄的妹妹。孩兒敢保證,今年一定娶一房門當戶對的回來!”


    沈廷揚拿這個兒子沒辦法,隻好無奈搖頭。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事兒便聽你的,還有個事兒,這幾天你盡快去拜見一下周閣老。咱也是剛才等你的時候才聽說的,周閣老已經到了南京。


    人家會巴結的,這時候已經排著上門了。咱雖然不是諂諛之輩,也不好失了禮數。我也沒多準備,就那小宛為你賺的那五十萬兩,換成了黃金,也有五六萬了,你看著使費。”


    沈樹人想了想,摸著胡渣子建議:


    “父親,既然咱沒趕上第一趟,不如稍微等兩三天。如今周閣老必然門庭若市,咱夾在中間,人多眼雜也被人說嘴。


    孩兒回來之前,已經跟史撫台、密之兄他們都聯絡過了,迫降藺養成的事兒,這幾天便有消息。到時候,孩兒挾功上門求見,不也師出有名,免得墮了咱沈家的名聲,讓人覺得咱也是花錢買官的!


    倒是父親這邊,這幾日要想辦法把孩兒送來的江西豪紳通匪案的繳獲、追贓處理一下。過幾日,找個由頭,讓咱南京戶部的仇尚書出麵,請周閣老赴宴。


    父親再趁同一天,公事公辦找上門,跟仇尚書談繳獲追贓入庫的事兒。這樣,周閣老要不要見財起意、如何建議仇尚書漂沒,都是他齷齪,咱家不沾惡名。”


    沈廷揚一想也對,兒子竟然都想得這麽清楚了,這是典型的謀定後動了。


    看來自己是真的老了,輪不到自己的官場經驗來操心了。


    他也就從善如流:“既然你都想得這麽明白了,一切就按你自己計劃的辦吧,不用請示了。要為父幫你做什麽的,招呼一聲就是。”


    ——


    ps:老書友都知道,我住杭州,閘弄口三裏亭這邊……小區裏昨天有人陽性了,這兩天折騰得不行,天天排隊,還有其他一些破事。


    以上已經五千字一個大章了,明天也是。周一上班後恢複正常更新速度。其實也就差了一千字,隻是不拆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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