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六年,正月二十八。


    朱樹人騎在高大神駿的戰馬上,難得換了一套銀質全身板甲,表麵還有鏨金的花紋,帶著數千鐵騎,出現在永定門外。


    他生性謹慎,平素上戰場督戰,穿的都是表麵磨砂的玄色鋼甲,不會反光,非常低調。


    但今天不同,這是宣示天下正朔徹底恢複的大日子,是示大明軍威於天下,當然要怎麽華麗怎麽來。


    銀子雖然比鋼鐵還是要重兩三成,但畢竟比黃金輕了一半。隻要尺寸打薄一點,還是穿得動的。


    外城的永定門兩旁,一路到內城的正陽門,早已有前幾天光複京城的主力部隊沿途嚴密把守,旌旗獵獵,騎槍刺刀林立。


    參與入城式閱兵的將士們,都花了幾天時間把緋紅色的戰袍換洗幹淨,有破損的也先找不用參加閱兵式的矮小袍澤借一借。


    還把鍛鋼胸甲都打磨了一下,把生鏽和刮劃的地方打磨鋥亮,,刺刀也要磨亮一些,這才精神飽滿地參加典禮。


    朱樹人來到永定門前,深吸了一口氣,左右掃視,心中也是壯懷激烈。眼前這永定門外,至少就有三千騎列隊迎接,永定門內到正陽門,估計還有兩萬士卒夾道歡迎,


    大明軍威壯盛,已然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誰能想到,僅僅幾年前,大明的局勢還是那般及及可危。


    “入城!”朱樹人隨手一招,背後的侍衛立刻把大纛微微向前傾斜一指,身後的千軍萬馬自然也是整齊劃一徐徐而進。


    馬蹄踏在青條石上的清脆聲響,一時繚亂綿延。


    穿過永定門後,眼前的北京外城實景,終於在朱樹人眼前逐次鋪開。饒是朱樹人有所心理準備,也是不由觸景生情。


    太殘破了!處處斷壁殘垣,入目所及還有幾個至今還在焚燒的巨大屍堆,都是前幾天破城的明軍,按照這幾年形成的預防瘟疫經驗和衛生要求,主動處理的。如果不是軍隊衛生意識提高了,這種程度的破壞,至少能讓整座城池屍臭蔓延上幾個月的。


    也難怪,在過去七八年內,眼前這座北京城三度易手,反複拉鋸屠殺,原有的社會治理體係早已徹底崩潰。


    李自成進城燒了一次,韃子進城的時候倒是沒怎麽燒,因為當時多爾袞還指望在北京長久統治呢。


    但最後豪格知道中原已經拿不住、京城注定要丟還給漢人,就獸性大發,也學李自成那樣殺掠破壞了一陣。這北京城,終究是平均每易主一次都要遭一次重災。


    朱樹人上一次對這座城市的印象,還停留在崇禎十四年,他從黃州知府任上最後一次回京述職,隨後他就到地方上擔任督撫,再未來過北京城。


    這麽一算,差不多已經十年了。


    “果然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呐。既然如今關內已經盡複,孤自會上奏陛下,請求為河南河北山東山西陝甘百姓,免稅三年。”


    朱樹人信馬由韁,按轡徐徐而行,一邊隨口吩咐。旁邊的隨行文官自然口稱王爺仁德,為天下生靈計。


    不過朱樹人說的免稅三年,肯定是連眼前這一年也算在內的,如今才正月底,農業生產還沒開始。北京城雖然拿回來了,但偏遠地區肅清殘敵、追殺那些崩潰逃散的滿人殘餘武裝,總也要至少幾個月的時間。


    所以北方今年內能徹底安定下來就不錯了,今年本來就不該繳稅。如果有清軍殘兵有組織地落草為寇的話,那一年內都未必能剿滅幹淨。


    如今大明經過隆武朝前五年的休養生息、商農並重,已經把財政結構扭轉回來了,商業稅的比例一再提高。沒收複北方各省之前,南方財政已經自給自足有餘,還能擠出錢來北伐。


    所以,隻要幾年內不把都城遷回北京,不人為製造額外的財政負擔、漕運海運損耗,南方的財政絕對是夠花的,維持現狀即可。


    不征收北方六省的稅賦,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要求地方自給自足,朝廷都不收稅了,讓他們自己養活自己還是應該的,總不能還問朝廷要錢糧救濟。


    經過清軍的反複拉鋸清洗,這些年的戰亂,北方的人口每年都在銳減,現在上述六省加起來,人口總數已經隻剩七八百萬了(不考慮朝廷這幾年從南方向河南新移民的部分,隻計算自然人口)。


    小冰期最酷烈的年份也已經過去,就算土地依然貧瘠,產出不高,但人少田多,有充分的地皮輪作休耕,想種多少種多少,絕對是可以自我養活的。


    未來三年免稅期,大明要考慮的反而是如何從南方找出那些原本從北方流亡南下的百姓,由官府稍微補貼一點啟動資金、第一年的種子口糧,讓他們踏上回鄉之路,重新把北方建設起來。


    那些流亡去過南方的百姓,畢竟經曆過隆武朝初年的好日子,受過大明皇帝和鄂王爺的恩惠,對大明的統治也更感恩戴德一些。


    讓他們回鄉摻沙子,也好進一步宣示朝廷的新氣象,讓那些閉塞堅持留在老家的北方人民,也盡快感受到大明的變化。同時,也便於宣揚永佃權的政策,改一改一直住在北方的百姓那種竭澤而漁的生產方式,讓他們意識到興修水利、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


    畢竟此前天啟崇禎年間,乃至後來清廷統治期間,北方的經濟秩序已經被攪爛得一塌湖塗,所有人,下至百姓,都是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態,


    農民連自己佃租的耕地都懶得保護,巴不得肥力耗竭,水利失修也不管,反正誰知道今年租種的土地明年還能不能繼續種到手?沒有一個製度保護人民長久吃安穩飯,人民怎麽會舍得對未來投資呢?


    朱樹人估計,將來從南方重新北歸的南逃流民,規模至少也可以超過七八百萬之多,如此一來,一直留在北方的人口,和去過南方後再北歸的人口,基本上可以達到一比一,甚至北歸人口數量還能壓過一直留在家鄉的閉塞者。這樣重新融合後,心向大明的人口比例就能占到大多數。


    而即使是還鄉七八百萬,北方六省的總人口也就恢複到一千五百萬,絕對是耕地和生產力可以承受的。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也不至於因為生育繁殖人口爆炸,而再次陷入馬爾薩斯陷阱。


    ……


    從正陽門進了內城,再一路入紫禁城,滿目所及,朱樹人看到了好幾處大火救熄不久、餘煙未散的所在。


    哪怕是紫禁城內,都有不少殿宇被豪格臨走時,破罐子破摔燒了。不過好在他燒的大部分地方,也沒什麽文物價值。


    因為有不少殿宇都是過去六年裏,清人自己陸續重建的,之前李自成已經燒過一次了。隻有那些明初留下來的部分,才算文物價值比較高。


    宮裏還留了一些逃散的宮女宦官,應該是來不及帶走的。前殿的宮女,之前已經被剛進城時的明軍將士直接抓了分了,也就內宮還剩一些女人,估計黃得功李輔明他們也知道輕重,沒敢私分,讓人守住宮門嚴查軍紀,等到朱樹人到來。


    朱樹人一路策馬直至丹墀之下,這才下馬步行,拾級而上,步入太和殿。


    黃得功在旁侍立、向導,等朱樹人站定,這才又匯報了一些接收紫禁城的細節,還請朱樹人贖罪,說是有一些將士,當初追殺負隅頑抗的宮內殘敵時,難免會手腳不幹淨。


    但黃得功也強調,韃子撤走時,能搬的值錢東西本來就盡量搬走了,很多東西本就散落,不撿也容易被踐踏損壞。


    朱樹人也知道,軍功麵前,不能太較真,便大度地吩咐:“金銀珠寶器皿,有拾得的,你自行按軍紀處置,別不患寡而患不均就行。


    字畫古跡,肯拿出來獻還朝廷的,朝廷也會作價補償,絕對不會白拿他們的,你務必跟將士們說清楚。”


    黃得功連忙應諾,隨後又提到韃子留下的女人,是否需要王爺先過目。


    朱樹人眉毛一挑,他不想落下這種跋扈的言行,便斥責了黃得功幾句,隨後說:“讓宮中有年老穩重的宮女,先給這些宮女們驗驗身。


    凡是有被韃子玷汙過的,肯定不能留在宮中,就按級別分賜給有功將士們。不曾被韃子玷汙過的,先鎖在內宮數月,不許外人出入,孤自會奏請陛下旨意。”


    接收好宮廷事務後,朱樹人又問起韃子撤走前,京城的屠掠損失,黃得功等人沒法詳細統計,隻能是從收屍數據大致估了一下,


    說是約有二三十萬死者,北京城人口又銳減了至少七八成,如今城內活著的連十萬都不到了。


    朱樹人:“韃子撤走時,有帶走漢奸偽官麽?這些人如何處置的?還有其他皇商等主動附逆的豪紳,情況又如何?”


    黃得功:“那些鐵杆漢奸偽官,尤其是抬了旗的、品級高的,都跟著去關外了。不過也有些不受重用、原本就是韃子為了邀買人心,才給一些高品閑職的,還有看不上眼的,都留下了。”


    清軍入關時,對於明朝留在北京的京官,隻要躲過了李自成的拷餉沒死,多少都會出於籠絡人心給點官職。


    隻是有些人並沒有什麽本事,論才幹就是窩囊廢,無非是原先在大明品級已經很高了,清廷也不好給他們壓到太低,那就隻給級別不給實權。如今要逃了,有真才實幹的漢奸當然要帶走,但那些隻是粉飾太平用的廢物,就全部留下了。


    朱樹人摸了摸胡子,已經決定了這些人的命運:“凡是之前為大明效力過,闖賊和韃子進京時主動投效的,全部下獄治罪。


    如果是先帝殉國後,就退居閑住,被韃子逼迫出仕的,可以免罪。


    如果先帝朝時為官、此後一直堅持不仕闖不仕清的,找出來,全部按原有品級先給俸祿職銜。將來再徐徐圖之,候有實缺再予錄用。如若已經年老,或是堅持不仕清、於過去七年內老死的,準恩蔭子嗣一人,以彰其忠義。


    當然,上述嚴令隻對文官有效,武將隻要最後反正參與殺韃,且當初並非主動叛明,都可以赦免。


    對於文官,如有精通算術、工巧的技術型文官,也可以比照武將的豁免尺度,留任戴罪立功。那些隻會舞文弄墨的,就自求多福吧。”


    朱樹人很清楚,這樣的世道,穩住武將人心就行了,後續還需要再追窮寇,把滿蒙威脅徹底解決掉。


    文官本來經過幾百年的科舉洗禮,早就汗牛充棟人才過剩了幾百倍了。四書五經誰不會讀,讀四書五經能學會做的事誰不會做。


    不給那些漢奸機會,也有足夠的舊式人才夠用了,何必把肥缺留給那些廢物來收買人心呢,要收買朱樹人也有更好的選項值得收買。


    黃得功等人聞言後,果然很是感動,覺得鄂王爺的寬仁恩澤,簡直比大明曆朝曆代都深厚。


    交代完這些泛泛的處置意見後,黃得功又向朱樹人透露了一個消息,說是前幾天明軍接收刑部等處時,還發現了一些犯官被關押在其中,其中有些人物,可能需要朱樹人親自給出處理意見。


    朱樹人也不含湖,就抽空去了一趟刑部,居然在那裏意外看到了洪承疇。


    朱樹人也是有些感慨,禮賢下士地隔著牢門,叉手詢問:“這不是洪督師麽,別來無恙?聽說你最後關頭倒也想求個晚節,讓孤吩咐修崇禎實錄的史官,把關於你的後續記載都刪了?”


    牢房裏一個衰朽的老頭兒,頭發已經蒼白,形容枯槁,聽到朱樹人的聲音時,一開始還有些陌生遲鈍,很久才反應過來:


    “你便是國姓爺?鄂王爺?真是經天緯地之才,漢高明祖雄略,大明傾頹已極,竟也被你十年之功翻回來了,罪臣讀書一輩子,未曾見如此古人。”


    洪承疇十二年前是見過朱樹人的,但也僅僅數麵,沒什麽印象,當時朱樹人剛中兩榜進士不久,最初幾個月留在京城當翰林編修,就是那陣子見到的。第二年朱樹人就南下當地方官,洪承疇就去遼東督師,再也沒見過。


    朱樹人對對方有印象,那是因為對方十二年前就位高權重。而洪承疇當時又哪裏會對一個小翰林當回事。


    此刻一個權傾天下,在牢外居高臨下俯視,另一個卻萎靡至極,福禍興衰對比之強烈,令人不得不感慨滄海桑田。


    朱樹人玩味地觀察了一下這個老漢奸,才追問:“莫非是那次你向蒼水兄暗通軍情,被豪格發現了,才關押在此?”


    洪承疇苦笑:“若是被發現了,怕是早就殉國了,那倒也好,一了百了。老夫當時沒看明白,覺得大明必然沒救了,也沒什麽可說的。


    這次,不過是豪格想要屠城劫掠,老夫看在北京城內還有那麽多故舊,不忍,就勸他注意民心。豪格以為我要兩麵三刀、趁他走了後獻城,就讓人暫時監押查問,沒查問出個明白,朝廷王師就進城了,於是不了了之。”


    洪承疇最後勸豪格不要屠城劫掠,也未必就是出自仁慈,而是他在北京做了那麽多年官,漢人士紳朋友故舊太多,為了不讓自己人吃虧,他也得勸。


    但論跡不論心,朱樹人看他最後好歹勸了一句,就留他一條狗命。


    “看在你內黃之戰前給蒼水兄通報韃子軍情的份上,留你一條狗命倒也可以!你不是想讓史書不寫你崇禎十五年之後的行跡麽。


    嗬嗬,讓孤篡改偽史是不可能的,最多給你寫‘崇禎十五年……世傳洪承疇死於亂軍之中,但此後多有民間傳說其仕清,難辨真偽’,至於真相如何,讓後人自己判斷吧!


    你想要保住名聲,就要多多揭發其他漢奸降官、隱匿的清廷文官,畢竟他們跟你共事過,那些人活著,在外麵亂跑,你的事兒就不容易瞞住。


    至於你,反正你已是史書上的死人了,看你年事已高,就給你一個幹淨點的院子,圈禁終生吧!”


    洪承疇就算不死,待遇也相當於是終生監禁了。而且是洪承疇自己需要終生監禁的,否則繼續拋頭露麵,他也編不下去。


    朱樹人給他法外開恩,無非是終生監禁時的衣食住宿條件好一些,類似於後世專門關押高級犯人的療養式監獄。


    洪承疇磕頭如搗蒜,連連謝恩,表示一定好好配合朝廷多多供述清廷內幕,狗咬狗打擊其他漢奸。


    ……


    處理完漢奸降官,此後幾日,朱樹人又繼續問到漢奸豪商士紳得處理情況。


    隨後被告知,在北京城內的那些八大皇商家人,已經被控製起來了。


    但是他們的主要族人,還在山西大同和張家口一帶。大同那邊薑瓖起兵的時候就把那些人扣住了,張家口的則要等後續送回京城。


    朱樹人也不著急,就慢慢等,讓將軍們盯著點就是了。


    後來經過半個多月的折騰,大同和張家口等地的漢奸晉商集團,總算被瓜蔓抄一樣細細梳理,全部抓到了北京城。


    對於範永鬥家族等八大蝗商家族,當然沒什麽好說的,全部拉到宣武門外菜市口,排著隊統統處死,八大蝗商本人,則是全部判處淩遲處死,其直係父母子孫判為腰斬,其餘旁支才是普通的斬刑。


    跟他們一起行刑的,還有一堆剛清理出來的著名漢奸文官,都是主動為韃子出謀劃策、殘害同胞有鐵證的。按罪行輕重從淩遲到絞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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