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十年,八月十五。


    一片位於後世長春與鬆原之間的遼闊平原上。數萬明、清兩軍的騎兵,最終在這裏遙遙相望,各自出現在對方視野的地平線上。


    戰場的西、南兩個方向,是一望無際的鬆嫩平原。


    那裏草原茂密,還夾雜著無數塊沿江點綴的北海道水稻田、黑麥田。時值八月,稻穗麥浪滾滾,如果能等到收獲時,必然會有一個難得的大豐收吧。


    而戰場的東、北方向,則是濁浪滾滾的鬆花江,從西北往東南流淌,奔騰不息。


    首先來到這處戰場、遭遇到清軍的明軍部隊,便是朱文禎麾下的數千大明胸甲手槍騎兵,以及兩萬蒙古仆從騎兵。


    那些蒙古仆從騎兵,有不少人是見過鬆花江的,畢竟在東北草原生活了半輩子。而那些南方來的漢人騎兵,看到這兒的景色則是嘖嘖稱奇。


    一來他們從沒見過比河北平原還遼闊的大平原,二來他們根本無法想象,在華夏大地上,竟然除了長江以外,還能有一條大江大河,其水量洶湧程度和河麵寬闊程度,能遠遠超越黃河。


    在漢人心目中,黃河是毫無疑問的天下第二大江河。而正是這個認知的被顛覆,才促成了今日朱文禎的戰略拉扯打法。


    在此前幾天,他跟豪格反複拉扯,豪格還用了虛晃一招假裝去對付自東邊長白山而來的李愉、最後再殺個回馬槍的辦法,逼近了朱文禎。


    但朱文禎最後敢於不再逃跑、選擇在這個位置跟豪格接觸,顯然也是有倚仗的。這種倚仗便來源於他對戰場的觀察。


    他發現,隻要退到鬆花江邊,一側靠著鬆花江,並且把一部分部隊提前分兵控製住鬆花江西北岸,那麽豪格的主力殺到這兒後,就會被相當程度卡住走位。


    豪格不可能有實力在戰場上臨時組織力量強渡鬆花江的!這條河太大了!


    如此一來,明軍拖延時間的部隊所需封堵的方向,也就減少了一半,能更容易拖住豪格!


    豪格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運動戰本來就得找到一個雙方都願意打、雙方都覺得自己不算太虧的戰場,然後才能打起來,如果一方純虧,那根本就不會應戰了。


    ……


    “雖然有鬆花江阻隔,影響了部隊的展開和迂回,但能在這裏追上敵軍,也算是不錯了。鼇拜,今日你率領我滿人主力為先鋒,務必半日內擊潰朱文禎!最好再能迫降那些沒骨氣的蒙古騎兵,讓他們臨陣倒戈!”


    豪格用望遠鏡確認了朱文禎部隊的部署後,對鼇拜下達了總攻的命令。


    “末將遵旨!”鼇拜虎吼一聲,謹遵他大清皇帝的聖旨,毫不猶豫地執行了。


    哪怕對麵的明軍有幾千杆手槍、雙管後膛噴子,甚至還有百餘杆下馬射擊的前裝線膛狙擊槍,鼇拜也沒有絲毫畏懼。


    這種時候,猶豫就會敗北,哪怕危險,也絕不容拖延。


    朱文禎看到鼇拜發起了衝鋒,他倒也沒讓隻有不足五千的大明胸甲騎兵直接上。畢竟他的嫡係部隊人數太少了,主要還得靠蒙古仆從軍先消耗。


    於是朱文禎一聲令下,要求科爾沁部和察哈爾部分左右兩翼包抄、遊鬥騎射,騷擾遲滯鼇拜的攻勢。


    科爾沁和察哈爾部的幾個主要王公貴族,如今都被大明控製了,哪怕是朱文禎軍前,也還扣了一些高級將領作為人質,所以倒是不太擔心蒙古人直接倒戈。


    明軍騎兵的左輪手槍射程不遠,但短距離爆發威力極強,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連開六槍,所以在貼臉的距離上,作為督戰隊使用就非常便利。


    就好比後世近代戰爭中、一個班的士兵都拿著栓動式步槍、需要拉一下打一發,輸出速度很慢,這時一個拿連發手槍甚至衝鋒槍的督戰兵站在他們身後,就能勉強控製住局麵了。


    蒙古騎兵半推半就地衝了上去,很快跟鼇拜廝殺在一起。


    不過雙方都是遊鬥騎射為主,倒是沒有直接對衝,而是保持了距離互相放箭。


    一時之間,鬆花江畔失如雨注,數以萬計的箭失交錯飛射,濺起一股股血柱。


    更多箭失紮在肥沃的黑土地上,箭杆的尾羽猶自震顫擺動,如風拂蘆葦。


    清軍騎兵著甲率普遍更高,雖然戰場上的奔跑耐力也會因為負重而減弱,但在這種對射中,顯然損失更小一些。


    對麵的蒙古騎兵不斷墜馬倒斃,卻不敢退卻,稍有動搖,背後的明軍督戰手槍兵立刻回教他們做人,把危險的萌芽扼殺在最初階段。


    加上蒙古王公和主要將領都被扣著,蒙古人倒也不敢大規模倒戈或者兵變,最多隻是發生些零星的貪生怕死事件。


    蒙古騎兵不斷損失的同時,鼇拜那邊的清軍騎兵傷亡倒是不多,身著鐵劄棉甲的清兵很難被鐵錐箭射殺或重傷。


    但依然不時有清軍戰馬被反複攢射的箭雨射倒,哀嚎慘嘶地把鐵劄棉甲的重騎兵甩出去,摔得筋斷骨折。


    清軍的機動性和衝擊力,也在這種慘烈的消耗戰中越打越弱。即使一些勇士摔下戰馬後並未重傷,也隻能勉強爬起來充任步弓手,繼續彎弓放箭輸出。


    兵荒馬亂的運動戰中,隨便站在戰場中央是非常危險的,還會被自己人踐踏,


    所以打著打著,很多墜馬的清軍弓手隻能是自然而然被推著往鬆花江畔靠攏,集結到戰場的右側,在相對泥濘鬆軟、騎兵難以進入的沿江地帶重新列陣。


    也正因為這些地方比較泥濘,蒙古軍騎兵也沒法衝上來踐踏淩搗捏軟柿子。


    一些不懂地理、年輕氣盛的蒙古騎兵不信邪,剛衝上來就馬蹄陷入泥濘,失蹄被甩,然後遭到清軍步弓手以馬刀騎槍胡亂劈刺殺死。


    ……


    血腥的前衛消耗戰持續了大半個時辰,滿清騎兵和作為大明仆從的蒙古騎兵,損失都頗為不小。


    蒙古人的死傷已經達到了數千之多,而清兵的直接戰死數雖然才剛剛過千,但也有更多得多的輕傷員,和因為戰馬中箭倒斃失去機動力的步弓手。


    豪格在後方,眼看鼇拜沒能打出突破,反而失去了衝擊力和機動性,他也意識到這場仗注定要從運動戰轉入陣地戰。


    所以他也毫不吝惜地把己方強征入伍的漢、蒙軍逐次投入了上去,並且讓身邊僅剩的滿人親兵隊擔任督戰,學著明軍一樣威逼著炮灰兵先上。


    鬆花江畔頓時成了一個鮮血淋漓的絞肉機,無數生命往裏堆填,雙方的仆從軍都在懼怕,退卻,但後方同樣有讓他們懼怕的存在。


    少數大明這邊的蒙古騎兵,看到對麵也有蒙古同胞殺上來了,而後方有手槍騎兵督戰不敢往後跑,他們居然出現了臨陣倒戈、投降求生的情況。


    但殊不知豪格麾下強拉的蒙古兵,也有既害怕身後拿著明晃晃利刃強弓的滿人督戰隊、又害怕麵前的大明仆從同胞,從而臨陣崩潰投降的。


    至於那些被豪格逼來的漢人騎兵,就更加怨念積壓,如同隨時會被點爆的火山口,始終是個巨大的隱患。混戰廝殺之中,數以千計的漢人騎兵開始倒向大明,整個前線犬牙交錯,徹底亂成了一鍋粥。


    在這種都想出工不出力的默契下,絞肉機如同陷入了巨大的泥潭,每轉一圈都阻力重重,


    大家都在擺爛,最後甚至出現了對著天上胡亂放箭、看運氣掉下來能射到誰,都不打算瞄準射擊了。


    豪格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大明可以擺爛,可以出工不出力,可以耗著,但他不可以!


    朱文禎隻要耗著,很快李愉就來了!拖上大半天,黃得功李輔明也有可能趕到戰場!


    而他豪格拖下去,就隻有死路一條!


    “誰讓鼇拜這樣騎射對耗的!讓他發起決死衝鋒啊!別管我們滿人勇士平時是怎麽打仗的了!就貼上去衝朱文禎的旗陣!跟那些漢人胸甲騎兵死磕!別管兩翼放箭消耗的蒙古人了!也不許畏懼漢人騎兵的轉輪手槍!”


    豪格已經嘶吼得聲嘶力竭,傳令兵也終於把他的微操旨意送到了鼇拜麵前。


    鼇拜眼看部隊的衝擊力越來越弱,終於一咬牙不管不顧發起了決死衝鋒。


    “擋住鼇拜!不能讓他衝起來!讓蒙古騎兵左右夾擊也貼上去肉搏!胸甲騎兵準備!”


    朱文禎看到鼇拜拚命了,也是神色凝重,一邊指揮兩翼夾擊,一邊親自做好戒備。


    他有一種預感,那就是那些蒙古騎兵或許不會真的賣力肉搏、用血肉之軀硬頂對衝。


    果不其然,短短半盞茶的工夫之後,朱文禎的擔憂就被證明了,那些蒙古仆從軍畢竟投降大明還不久,忠誠度非常脆弱,沒有為大明死戰的覺悟,


    在短暫而慘烈的肉搏拚殺後,紛紛被衝散,又回到了躲到兩翼偷偷放箭的狀態,哪怕明軍督戰騎兵殺幾個逃兵威懾也沒用,反而鬧出了亂子。


    朱文禎知道必須以身作則了,就帶著四千人的胸甲騎兵,不顧敵眾我寡硬懟了上去。


    這是毫無花哨的正麵對衝硬撼,轉瞬之間就殺得雙方血肉橫飛。


    明軍騎兵在接敵前最後三十步內,用轉輪手槍連開數槍,不過因為彈丸威力、射程動能不足,往往最前麵兩三槍並不能造成什麽傷害,直到後麵三輪子彈才能明顯殺傷。


    轉輪手槍對無甲敵人的有效殺傷距離,或許能超過三十步,但對鐵劄棉甲的敵人,絕對是不行的。隻是轉輪手槍射速終究有限,要是放到十五二十步再開火,就來不及貼臉前打光子彈了,如此哪怕稍微浪費幾顆,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數以千計的滿清騎兵,竟就在貼臉之前的那幾輪狂射中中彈倒斃。但鼇拜指揮下的清軍騎兵依然悍不畏死,完成了這一輪證明滿清軍隊尊嚴的衝鋒。


    不少明軍騎兵開槍開晚了,來不及收槍換馬刀劈砍,竟被直接騎槍懟臉,一槍捅死於馬下。


    這種雙馬對衝的衝擊力,灌注在騎槍之上,任你何等堅固的鍛鋼胸甲都是擋不住的,最多就是捅死胸甲騎兵後、進攻方的騎槍槍頭也會被折斷罷了。


    不過,這種被直接捅死的明軍騎兵,往往開槍時比較沉得住氣、他們死前射出的子彈也就更有威脅,往往每人能死前帶走三四個滿人騎兵。


    雙方竟在短短一盞茶的最初對衝中,就斃命了上千人!這殺傷速度不可謂不驚人。


    酷烈的傷亡後,朱文禎卻赫然發現一個問題:鼇拜明明身先士卒,衝在這群滿人騎兵前麵,為什麽他沒被手槍霰彈打死呢?鼇拜就算再勇武,難道在火槍麵前也做不到眾生平等麽?


    這不科學。


    朱文禎凝神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鼇拜在很短的時間內,居然兩次墜馬,墜馬後發生了什麽,因為距離太遠看不分明,被敵軍其他護衛騎兵擋住了視野。


    但鼇拜很快都能重新從屬下那兒弄到馬匹,上馬再戰指揮。


    估計這家夥難道是破天荒地穿了三層鐵甲?所以怎麽射都是戰馬倒斃而人死不了?那還真是力大無窮的勇士了,穿那麽重的鎧甲還能殺敵。


    “估計他們也是防著我軍騎兵的手槍霰彈貼臉攢射了,重要將領針對性加強了鎧甲。隻能指望線膛狙擊槍的破甲能力了。”


    朱文禎想到這兒,連忙把軍中僅有的一百多名使用長杆後裝線膛狙擊槍的龍騎兵,召集到了一起。


    龍騎兵都是平時騎馬行軍、機動轉移,到了開打時則選擇下馬射擊的兵種,在西方火槍騎兵發展史中,也曾經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


    線膛狙擊兵的子彈,當然是貫穿力比手槍霰彈強大何止十倍,隻要不是現代鋼板造的防彈衣,管你幾套古代盔甲都扛不住。


    此前龍騎兵無法出手,無非是沒有好的射擊機會,戰場太過混亂了。


    但現在已經沒得選擇,朱文禎下令把自己的中軍旗陣立紮實了,還特地把醒目的旗幟多揮舞幾下,勾引鼇拜來衝,然後他把一百名狙擊兵全部列在旗陣正麵,就等對方接近。


    “諸將聽令,所有手槍騎兵在旗陣前往複衝殺、確保鼇拜沒衝過來之前,不許讓龍騎兵狙擊隊暴露在敵軍攻擊之下!


    除非等到鼇拜親自帶領心腹侍衛衝擊旗陣,才許你們往兩翼撤開、讓出正麵射擊角度!”


    朱文禎麾下的大明騎兵也都是士氣軍紀極為穩固的老兵,不少是朱樹人帶了十幾年的老人,麵對這種危局,自然也不怕死,堅決執行了命令。


    雙方又衝殺鏖戰許久,傷亡愈發慘烈,鼇拜的部下始終衝不到朱文禎麵前的中軍旗陣,鼇拜本人再又換了兩匹戰馬後,不得不親自帶隊擔任楔形衝鋒陣的箭頭。


    “鼇拜衝上來了!全軍盯著他開火!不許躲避!”朱文禎厲聲彈壓,狙擊兵們也不顧鐵蹄隆隆的威懾,凝神瞄準。


    “砰砰砰——”一百枚錐形的膛線狙擊彈在短短數息內攢射而出,對麵的鼇拜眼神一眯,本能地感受到了生死威脅,卻已經來不及了。


    “呃啊——”鼇拜發出了慘烈的嗥叫,竟在不足百步的距離上,身中十餘彈,連同他旁邊離得最近的七八個心腹勇士護衛,一起被亂槍打死當場。


    但朱文禎的冒險,顯然也隱患嚴重。那一百名狙擊兵根本來不及再上馬,已經被衝到了貼臉的位置,隻能是直接插上刺刀,就地挺刺與瘋狂湧上來的滿人騎兵肉搏。


    一陣陣筋斷骨折和戰馬斷腿、鐵甲撕裂的聲音不絕於耳。雙方直接硬生生撞到了一起,數以百計的滿清騎兵在刺刀之下翻滾倒斃,而朱文禎麾下的狙擊隊也幾乎沒有生還,全部在肉搏衝擊踐踏的驚濤駭浪中犧牲了。


    要換掉滿清第一猛將,果然不可能完全不付出代價。


    “為龍騎隊的狙擊兵弟兄們報仇!隨我衝殺!鼇拜已死!”朱文禎隻覺一針血衝腦殼,直到自己需要為袍澤們的犧牲負責,指揮著旁邊的手槍胸甲騎兵對著剛剛出現混亂的滿清騎兵衝殺上去。


    滿清騎兵在最初的憤怒、血仇上湧,不管不顧狂砍亂殺後,隨著那一口勇氣耗盡,鼇拜被狙殺的嚴重影響,終於漸漸蔓延開來。


    滿人騎兵左支右拙,衝殺漸漸乏力,最終又丟下千餘具屍體,被朱文禎硬生生殺了回來。


    但朱文禎的壓力也是極大,就剛才那麽點時間,他麾下的手槍胸甲騎兵,戰死者也已經過千,還有更多傷者。要不是知道友軍很快會到,而且蒙古仆從軍也在死撐,這樣的傷亡原本已足夠讓部隊崩潰。


    “陛下,不好了!鼇拜戰死了!衝不跨朱文禎的旗陣啊!還是另想它法吧!”


    隨著前線的噩耗傳回豪格耳中,豪格隻覺得腦袋嗡地一下,無言以對。


    他還能有什麽辦法?不衝破,等明軍援軍到了,他隻會死得更慘!


    他聲嘶力竭地下令其餘部隊繼續衝殺,鼇拜死了就臨陣換將。然而天數終究是漸漸遠離了他。


    時間一分一刻地流逝,眼看時間已經過午,戰場卻亂成了一鍋粥,再也無法形成有效突破。到了未時初刻,一條噩耗終於進一步打擊了清軍的信心。


    “陛下!東邊沿著鬆花江,東江鎮李愉的明軍已出現在我軍側翼了!請陛下速速定奪、如何分兵迎擊啊!”


    豪格麵如死灰,隻是機械地分出一支部隊,去迎擊李愉,至此他已經完全想不出如何破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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