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慶功宴上,沉樹人並沒有煞風景地直接讓人“總結勝利經驗”,而是很識趣的盡量少提軍事。


    實在是黃得功發自肺腑地出言讚歎,他才敲打式地回兩句,但也僅限於點到即止。


    沉樹人很清楚,黃得功這樣的酒鬼,打仗的時候就是打仗,痛快爽的時候就是痛快爽,喝酒就別搞得跟領導講話、公司團建似的。


    要收服人心,要用不同類型的人才,就得有因人製宜的情商。


    跟謀士可以談使命願景價值觀,跟賣力氣的人就該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快發錢。


    黃得功最後也是盡興痛醉而歸,第二天宿醉一直睡到過午。


    沉樹人早上也沒升帳聚將,一切都是昨晚喝酒前提前約法三章的,好讓所有部將都敞開了喝。


    雖然這條命令事實上讓黃得功最受益,但至少表麵一碗水端平,軍紀一視同仁,並不算給某人開小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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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樹人自己,則是非常嚴於律己,雖然他也喝得有點多,仍然堅持辰時正(早上八點)就起了,隻比平時晚了一個時辰。


    吃過早膳,他就親自巡城檢查防務,繞著上蔡縣城四麵城牆走了一整圈,查看昨日大戰後各處工事的破壞情況和檢修進度,遇到有問題的地方,還停下來指點督促。


    上蔡城並不大,城牆周長才十幾裏,連走路帶視察指示,不到兩個時辰就搞定了。


    忙活到正午時分,黃得功才急吼吼地趕來,後麵還跟著幾個部將:“撫台大人!末將來晚了,恕罪恕罪。防務可有什麽不妥?”


    他其實是被手下部將叫醒的,提醒他說沉巡撫已經早起、親自巡城視察了一遍防務,黃得功不好意思,這才早飯都沒吃就連忙披掛來聽命。


    沉樹人雲澹風輕地一笑,並不以為意,和藹地說:“無妨,是本官說今日不必早巡的。剛才已經巡完一圈,有些累了,正要坐下來用點午膳,黃將軍一起?”


    沉樹人說著,很接地氣地接過旁邊心腹家丁沉福遞來的幾個驢肉火燒,轉手分了兩個給黃得功。


    驢肉是用的戰死的運糧馱畜的肉,不吃也是浪費。


    上蔡這邊因為斥候戰和運糧騷擾對抗,每天都有少量驢馬戰死。驢的損耗其實比馬更少,但馬肉難吃,沉樹人就把被殺死的驢分給文官和將領,馬肉分給更基層的軍官,也沒人覺得不妥。


    黃得功立刻接過,雖然是冷的,對沒吃早飯的人而言,依然吃得很香。


    吃著吃著,他有些不好意思,終於虛心問起軍事上的事兒,彌補自己缺勤的尷尬。


    加上兩人吃東西時,剛好坐在一座城牆上的馬麵炮台旁邊,黃得功自然而然也就請教起昨天的炮兵部署得失。


    隻見黃得功一臉慚愧地說:“說句實話,這種佛郎機,咱接觸也不多,趕到汝陽之後才第一次見,當時也就以為是普通的佛郎機,沒多留心。


    後來看大人您戰前特地吩咐把炮橫著部署,咱也有些詫異,雖然不解,也沒多問。直到臨戰才知道,原來這彈藥都有古怪。


    大人真是奇思妙想,如此用木筒整體封裝填塞好、再裝進子銃的炮彈,虧怎麽想得出來。今日正要請求大人,允許咱拆幾枚,請教一下更多使用要領。”


    黃得功這人打仗比較莽,對火器用也是會用的,但並沒有掌握額外的獨門技術。遇到這種新出現的武器,難免有疏忽大意,此前不夠重視。


    以至於打完第一仗,才想到來查漏補缺,對技術的學習態度,實在算得上是遲鈍了。


    沉樹人最近一陣子接觸下來,也注意到了這點。原本他對黃得功的印象和定位,覺得應該跟劉國能差不多——


    兩人都是苦出身,無非黃得功小時候在遼東殺韃子拿人頭換銀子,而劉國能年輕時當過流賊。


    可深入觀察之後,沉樹人發現這兩人對學習的態度,差異迥然。


    劉國能雖然做賊,但他是知道好壞,肯學習的。他內心也仰慕讀書人,隻恨自己出身卑賤當不了斯文人。


    所以沉樹人送他獨生兒子去南京國子監,投到吳梅村門下,還不擺進士的架子,跟他真心結交,劉國能就感激涕零,誓死報恩。


    而黃得功完全不仰慕文人,也不愛學習,他就是純莽。這樣的人,沉樹人要收服起來,光靠禮賢下士不夠,自然也會慢一些。


    好在沉樹人也不急,比如此時此刻,他等到了黃得功自發地好奇心發作,就能順便點撥一下。


    沉樹人一揮手,示意沉福和另外幾個士兵,抬過來一門三四百斤的小號佛郎機,取出子銃,然後把裏麵裝填的筒裝彈藥,拿給黃得功細細觀察,一邊講解。


    “這種彈藥,裏麵是一窩鉛彈,外麵用木筒裝著,為了跟炮膛氣密,當初最開始我們刷了木漆。


    後來三個月前洞庭湖大戰時,沉練和李愉用過回來,反饋說膠漆在激發時燒不幹淨,雖然氣密性好,但是容易有粘滯的殘渣附著在炮膛內壁。


    打完後還得用裹了濕布的木棍擦幹淨內膛、再用幹布木棍再擦一遍,才能既不導致炮膛越打越窄,又不弄潮火藥。如此就太麻煩了,比老式彈藥的佛郎機快不了多少。


    所以回來之後,我讓方知府和宋主事又琢磨優化了一下,才有了現在這一版。現在調整後的木筒炮彈外殼塗層,更貼合炮膛內壁,可以在更大的俯角上確保炮彈不掉出來,又能充分燃燒不殘留,不用清膛就能打第二發。”


    黃得功耐心聽著講解,而且是深入知道了這種武器的發展脈絡、過程中解決了哪些此前實戰遇到的問題,才迭代到目前這個版本。


    黃得功內心也不由對沉樹人的“項目管理”能力愈發佩服。


    因為他現在才發現,這種武器並不是靈光一閃拍腦門想到的,而是實事求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一步步優化到這個樣子的。


    靈光一閃可以是因為運氣好,而反複迭代出來的產品力,絕對是研發和項目管理人員的硬實力強。


    “沉大人非常擅長管理工巧之事”,這就是黃得功聽完後得到的新印象。


    與此同時,黃得功想起昨晚沉樹人還提到,他原本還有更多用到這種火炮的殺手鐧,昨天還沒使出來呢。


    既然現在都請教到這一步了,黃得功也非常虛心,想繼續學習,於是就恭恭敬敬求問。


    沉樹人也沒藏著掖著,直接指著大炮說:“我確實還有好多招,不過一時說來也千頭萬緒,咱就挑威脅最明顯的一點說——


    昨天田見秀不是見到我軍火炮橫向側轟後,就改為不攻擊普通牆段、改為攻擊馬麵正麵了麽?昨天是靠著黃將軍你勇武,親兵用命,近戰把敵人推回去的。但實際上,還有別的辦法解決,會更穩妥,隻是需要優化調整一下馬麵的形狀。


    原本馬麵的正麵,是平行於城牆的,其他馬麵也掩護不到被攻擊馬麵的正麵,有射擊死角。


    如果我們把馬麵改造一下,把正麵從一條平直的牆,改成兩段邊上往回縮的牆,中間形成一個凸出的尖角,也就是把四邊形馬麵變成五邊形馬麵。


    那麽,左右相鄰的馬麵上側裝的佛郎機炮,也能順利轟到隔壁馬麵的正麵了,敵人就算隻攻擊馬麵正麵,別處完全不攻擊,依然要白白挨轟。”


    沉樹人一邊說著,城牆上也沒有紙筆,他就拔出佩劍,直接在夯土地上劃了幾條線,作為示意圖。結合了幾何圖形,黃得功自然立刻就看懂了。


    沉樹人畫的,其實就是同時期已經在西方出現雛形的棱堡了,當然,並不是完全體的棱堡,更像是在傳統城牆的基礎上、改造了突出部建築,消除射擊死角後的臨時棱堡。


    (注:棱堡雛形在西方1552年法國梅斯戰役就出現了,但當時也不是完全體的棱堡,隻是在梅斯城的傳統城牆外麵,加了一些消除射擊死角的附屬建築)


    黃得功順著沉樹人指示的直線看去,果然發現改造過後,左右馬麵的火炮,可以徹底轟到中間馬麵的正麵,隻要火炮放置時角度稍微偏斜一些。


    不過,黃得功很快也發現,要實現這種戰術,似乎還有兩個問題。


    他琢磨了一下,立刻虛心問道:“大人,這種馬麵確實不錯,可是佛郎機轟擊馬麵時的炮管朝向,和轟擊普通城牆側麵時的朝向,還是不完全一致的,激戰中要隨時調整炮口朝向,怕是也不容易吧?


    另外,這些佛郎機昨日戰鬥時裝的都是霰彈,霰彈殺人威力巨大,但卻不能及遠。城牆上每處馬麵之間,相隔不過兩百步,要轟到兩座馬麵之間的正中位置,隻需要霰彈飛行七八十步遠,依然可以殺傷力巨大。


    可是如果要轟到對麵馬麵、而非兩個馬麵中間一半的位置,所需射程也就陡然又增加了一倍。佛郎機發射霰彈,要在兩百步外還有那麽大威力怕是極為不易,如果轟擊友鄰馬麵時改用獨頭彈,威力又會大大減小,每一炮殺不了太多人,這之間該如何取舍?”


    沉樹人難得地露出了嘉許的神色,這莽人總算也開始真心進入學習狀態了。


    沉樹人便沒有藏私,直接回答:“第一個問題好解決,我軍一直有研發新式的炮架,武昌方知府就做出過好幾個樣子的,昨日之戰隻是沒必要裝,上了炮架畢竟不如直接放在炮台地上槽裏安穩。


    但是隻要有圖紙,隨便找點木匠,這些木頭架子,不用兩三日就能齊備,到時候就能小範圍靈活調整射擊角度了。


    至於第二個問題,兩百步外能不能繼續用霰彈……這就要看看咱給流賊準備的第二種炮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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