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初戰的當晚,成都城內,一片愁雲慘淡。


    因為成都的城池過於廣大,加上官軍的水路部隊是從城西南的岷江方向而來、陸路部隊是從城東南的龍泉驛方向而來,


    所以攻城的最初階段,官軍還沒有完成所有方向的全麵合圍。目前的態勢,還屬於典型的圍三缺一,把城北空了出來。


    但張獻忠和他的幾個主要部將都明白,官軍擺出這個架勢,大概率就是故意的。留下的城北退路,為的就是讓守軍兵無戰心,看到還有一條活路可走,從而動搖。


    也正是這種態勢,讓張獻忠在前一陣子始終戀棧不去,舍不得成都的財物和壯丁,總覺得“包圍圈還遲遲沒有合攏呢,說明官軍兵力還不足,真到了有危險的時候再走也來得及”。


    誰能想到,朱樹人居然是在省級的大地圖上布置包圍網,能讓崇禎允許曹變蛟從關中入漢中,直接卡死成都去漢中的金牛道北口。


    這個包圍圈做得夠大,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就算張獻忠逃到了綿竹,再逃到江油、劍閣,據險而守,也絕對是徒勞——


    劍閣雖然是天下聞名的易守難攻之處,可就算守住了劍閣,以劍閣往北,一直到葭萌關為止,中間長長的金牛道沿途,根本就是窮山惡水。隻有一條險惡的山穀,沒什麽人口也沒有資源、錢糧,去了遲早是餓死。


    官軍把金牛道的兩端一堵,根本不用攻打,等著張獻忠殘部到時候沒吃的自相殘殺就是了。


    ……


    這些情況,張獻忠身邊的人也都知道,所以深夜的軍議上,氣氛才會如此沉重。


    “一個個都啞巴了?誰覺得咱該撤軍的,還是繼續跟沈狗官決一死戰!這城怕是守不久了,這樣打用不了三天,城牆就能被轟開缺口!


    本王決定分兵從城北出城下寨,與城內人馬成掎角之勢,如若明日開始官軍再這樣猛轟城牆,就讓城外的兵馬迂回,從側翼猛攻官軍紅夷大炮陣地!


    我軍兵馬眾多,而官軍不到十萬,比人數我軍有數倍優勢!事到如今唯有打混戰亂戰才有機會!”


    張獻忠率先對眾部將闡述了自己的看法。


    他也算是知點兵,雖然去年在湘西時,就因為跟朱樹人野戰,最後大敗虧輸,但他知道自己如果跑,這些壯丁還得丟,所以還不如打一場,就算最後輸,好歹也爭取拚掉對麵幾萬人!


    白文選已經戰死(實際上是投降,但朱樹人答應白文選,對外宣稱戰死,以免張獻忠殺害其家人),劉文秀被派去了江油,所以張獻忠身邊也著實沒多少說得上話的人了。


    他率先問了左軍都督馮雙禮,讓他表態,馮雙禮隻能順著說:


    “大王所見倒也頗合兵法,我軍士卒多半未經操練,一旦城牆出現缺口,怕是立刻全軍崩潰,不會有勇氣跟官軍巷戰的。


    如果是分兵,一邊守城,一邊派人出城側擊,出擊的部隊看在城池尚且堅固,尚有退路的份上,或許會一時敢於用命,不過這種士氣,也維持不了幾天。一兩場野戰不能剩,便是全軍士氣衰竭的下場。”


    張獻忠臉頰抽搐了一下,不予置評,又扭頭去問更低一級的狄三品、祁三升等部將,這些人連都督都不是,如今卻也得到機會參加這種級別的軍議了。


    兩人麵麵相覷,又看了看在旁邊被冷處理很久的李定國,有點不敢僭越開口。


    這時候,還是李定國不顧自己已經失去義父信任,很敢說地表態:“父王何不想想如何撤軍?當初衡州城下,我軍主動出擊,結果已經眾所周知了,我軍隻能據險而守,躲著朱樹人的部隊打,野戰實在是想不出破敵之策。


    早點走,還能有暇多帶走些財物,不至於跟衡州城下那樣,倉促間失落過半。”


    張獻忠怒了,一拍桌案:“早撤固然能帶走財物,可好不容易拉起來的這些川兵呢?他們還肯為孤而死嘛?吃了孤三個月的軍餉,就該把命留下!


    十條命換一條狗官兵的命也行!不然白吃之後讓他們歸順狗官,不成了老子掏錢糧幫沈狗官養了三個月百姓!”


    張獻忠的意思很明確,他也知道打不過,但他就是不想讓吃過他飯拿過他錢的人不為他效死卻還能白白繼續活下去。


    吃了他拿了他的,就要榨骨吸髓把最後一點價值榨幹,要是拿過他錢的人還活著離開他的統製,他就百爪撓心虧得慌。


    李定國聽了這些話,也意識到張獻忠已經是困獸之鬥,被逼得神智恍惚了。可惜他的身份沒法背叛,隻好換個角度最後說:


    “父王,現在設法撤,我們要保全財物,還能走陸路緩緩而退,去江油找三弟。漢中未必真被崇禎派來的曹變蛟占了,我們流竄川北,還有一線生機。


    這些金銀財寶,到了別處還能拉起人馬,如果能竄入關中,或者賭李自成能拿下關中,我們大不了投效他,看在這些財物份上,說不定能留點香火之情。


    這巴蜀百姓,根本跟我們不是一條心,強行差使他們,軍馬根本沒有戰鬥力,他們都沒被赤地千裏的苦日子害過,仇恨官府之心根本不如我們陝人熾烈。


    如果現在不撤,非要打完這最後的野戰,甚至等官軍將我們重創、臨近合圍。到時候再陸路撤,那點騎兵根本帶不出去多少財物。


    到時候,隻能賭官軍散布的流言是假的,賭大哥還在大渡河等著接應我們、咱突到岷江邊,奪船走水路,才能把財物運出去了。”


    孫可望是否有跟官軍達成默契、曹變蛟是否有占據漢中,這兩點,都是今天朱樹人為了打擊賊軍士氣,臨時宣傳的。


    站在張獻忠李定國的立場上,這兩點都沒法確認。


    隻是前一點此前有更多蛛絲馬跡風聲,看起來更真。後一點,則是完全沒有前兆,今天才突然聽說。


    所以李定國心裏,是覺得孫可望已經自立的概率更高、而漢中有曹變蛟的概率更低。但他的身份和立場,讓他沒法在張獻忠麵前說出這個結論,誰讓孫可望是他義兄呢,如果他說孫可望投敵的概率更大,就屬於嫉妒了。


    果不其然,李定國雖未明說,張獻忠眼珠子稍微轉了一會兒,就想到了一點:“你還有臉說你大哥!你這是巴不得望兒棄為父而去,到時候你就能繼承全軍了吧!


    望兒不是這種人!我教養他多年,他會這麽忘恩負義?決定了,就留在城內,與官軍最後拚一場消耗!如果川兵死傷過重,無力再戰,我們就拚盡全力往新津渡突圍,打開一個口子,強行走岷江南逃突圍!


    有船隊可用,財物都能帶走。就算官軍有戰船,岷江之上順流而下,全速滿帆,官軍還能堵得住不成!”


    李定國知道自己已經沒法勸了,隻能由著他瞎折騰。


    ……


    第二天,官軍繼續攻城,張獻忠則分兵從城北出城紮營以為準備。一天激戰之後,成都倒也沒那麽快攻破,但好幾處城牆都已經明顯扛不住了,缺口幾乎能直接踩著土坡衝進來。張獻忠隻能用最嫡係的老營弟兄頂上去肉搏,換命爭取堵住。


    最後雖然沒有被破城,但張獻忠軍的傷亡交換比越來越慘烈,部隊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第三天,官軍再次攻城時,張獻忠終於讓城北立營的部隊,迂回過來側擊官軍炮兵軍陣,出城的部隊由馮雙禮率領,足有好幾萬人馬,四川本地壯丁炮灰為主,張獻忠壓根兒沒指望這些人活著回去,隻要把官軍的炮兵陣地衝垮,這幾萬人就算死光了張獻忠也不惋惜。


    然而,官軍那邊,看到張獻忠部終於敢出城野戰了,他們又甩出了一個非常恐怖的殺手鐧,在野戰爆發前夕,把張獻忠軍的士氣打得幾乎崩潰。


    隻見流賊部隊即將對著官軍大陣發起衝鋒前夕,朱樹人忽然讓人綁了一排俘虜到陣前,讓他們對著馮雙禮部喊話。


    為首之人高喊:“馮兄弟,是我!我在重慶沒死,幸好二將軍仗義,說服張獻忠把我的家人都放了。都走到這一步了,跟著張獻忠必死無疑。他就是知道自己活不了,想多拖幾個弟兄墊背的,這樣的人給他賣命還有什麽意思?”


    此言一出,馮雙禮的部隊立刻有些混亂。雖然話語是通過罵陣手們轉述、幾十個人擴音,才能被大部分敵兵聽見,但馮雙禮眼尖,僅憑最初那一丁點聲音,以及對對方長相的觀察,還是依稀看出對方是重慶失守時據說死了的白文選。


    馮雙禮跟白文選交情還行,遇到這一幕,頓時有點不知所措,他身邊倒是有一些死忠於張獻忠的眼線棋子、監軍謀士,連忙出言威脅他護主:“馮都督!還不令人放箭把對麵妖言惑眾的罵陣手統統射死!衝鋒!快衝鋒!”


    馮雙禮無奈,也不至於因為這麽幾句話就徹底信了,隻好一咬牙要求弓箭手上前放箭。


    而對麵的官軍見狀也是火槍大作,趁著兩輪開火的間隙,疑似白文選的俘虜還高喊:“馮兄弟勿疑!我是殺了潘獨驁歸降的朝廷!大明不缺有本事的讀書人!殺了這些狗頭軍師一樣能免罪!”


    這番話一出,頓時馮雙禮身邊那些監軍謀士以及張獻忠的心腹臥底臉色都變了,但馮雙禮沒表態,他們也不敢發難,整個部隊陷入了恐怖的中樞停滯,根本沒人敢再亂下令,部隊隻好靠著慣性往前衝殺。


    原來,當初白文選被俘投降,殺了潘獨驁當投名狀後,原本就答應了朱樹人,派心腹回去找李定國求情,讓李定國想辦法利用他的死訊,把他家人放了。


    但是最後到了執行層麵,朱樹人又耍了點花活,他壓根兒沒讓放回去的人告訴李定國“白文選還活著”,隻讓那些人回去後跟李定國說“我們是從重慶突圍出來的,隻求把白都督殉城的消息帶出來”,然後讓李定國發揮主觀能動性,自己找說辭把白文選的家人放了。


    朱樹人這麽安排,目的有三:


    首先,如果這些放回去的人不幫著白文選帶話,直接跟李定國說真相,甚至找張獻忠告密。那結果無非也就是白文選投降的消息泄露、白文選全家被殺。


    朱樹人已經做出營救努力了,中間過程是怎麽失敗的沒人知道,白文選也指揮愈發仇恨張獻忠,死心塌地跟著朝廷為自己家人報仇。


    其次,如果放回去的人很可靠,完全依令而行,李定國也有惻隱之心,上下奔走把白文選的家人放了,那麽將來真相大白,就能把李定國也拖下水。


    最後,如果放回去的人可靠、但李定國沒幫忙,那就怨不得任何人了,隻能說這也是對李定國的一個考驗,李定國要是鐵了心死忠於張獻忠,而對其他兄弟袍澤的死活完全不在乎,要跟著獨夫一條道走到黑,那將來打贏了也得問以重罪,沒法扭轉了。朱樹人最多看在曆史上他抗清了,留他一命而已。


    好在最後李定國也沒選這條路,他看起來確實還有點人性,幫著把白文選的家人放了,那朱樹人就可以利用這一點,在最後決戰臨門一腳的時候,突然打擊賊軍士氣。


    他倒也不用擔心張獻忠聽了後,會不會直接把李定國殺了,因為這事兒本來就罪不至死,張獻忠也不至於因為小事就把自己義子殺了。


    二來李定國自己也有可能是被白文選騙的,張獻忠沒法證明李定國是故意背叛,他也會擔心這是不是官軍的反間計,想誘導他殺一個義子,自然需要從長計議。


    朱樹人這一連番騷操作,算是徹底把張獻忠派出的野戰部隊士氣給打崩了。部隊在完全失去了指揮中樞後續微調的情況下,就靠著一開始的指令盲目埋頭往前衝。


    有些部隊士氣低落,脫節,也沒人管,衝到一半,各部之間的陣型脫節就已經很嚴重了。


    而在官軍劈頭蓋臉的火槍長槍密集陣攢射攢刺之下,零零散散衝上去的賊軍士兵也根本不堪一擊,很快被各個擊破,勢如破竹。


    馮雙禮在亂軍之中,隻想著如何自保,如何自證清白,最後還跟身邊那幾個張獻忠的監軍謀士和心腹臥底卯上了,


    最後臨近兵敗時,雙方氣氛愈來愈緊張,一時擦槍走火,馮雙禮出於自保,也隻好先下手為強,讓自己的心腹親兵把監軍謀士和張獻忠心腹都宰了,然後無奈地丟下刀子投降。


    張獻忠派出城外的數萬部隊,就這樣隻給官軍造成了很小的傷亡,就徹底崩潰。


    其中的老營被打垮後,剩下占到至少八成的四川本地農民壯丁,紛紛瑟瑟發抖放下簡陋的武器直接跪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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