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嶺端著茶杯坐在轉椅上,看著羅醒了收拾床鋪。樓道裏沒有人,靜靜的。大家吃完飯應該都回辦公室了。


    “你明天要早起。一層東頭北側是你師傅的辦公室,對門是傅主任的辦公室。傅主任不是副主任。姓傅,傅秋白。咱們單位的大拿。你師傅已經很少管事了。現在基本上都是傅主任統籌全局。傅主任是個牛人,警齡二十年。是從基層幹起,經驗豐富的實踐派。你師傅的記名弟子,算是你半個師兄。”


    羅醒了轉身,“我起得都很早,一般不到六點就起了。既然傅主任很優秀,為什麽老師不直接收他做徒弟?”


    看羅醒了一臉的疑問,章小嶺擺了擺手。“你別問,我知道的也不多。有機會你可以問問傅主任,他告不告訴你兩說。”


    頓了頓,章小嶺繼續說道:“六點不行,你師傅遛早。你要在六點之前把茶沏好,送到你師傅遛彎的公園。明天我帶你去,認路以後這就是你每天的工作之一。冬天會晚點兒,但也不會超過六點半。


    你師傅老派,所以當他徒弟也不輕鬆。你每天送茶之前還要把水打了,把桌子擦了。澆花的水去找老張師傅要淘米水。有一棵榕樹盆景,那是你師傅的最愛。其它的死不死的無所謂,你師傅養什麽東西都活不長。辦公桌底下有雙皮鞋,你師傅不常穿但也要每天擦。”


    “這活兒以前都是你幹的?”羅醒了問。


    “這活兒以前都是你那半拉師兄幹,他出門不在的時候我幹。傅主任去部裏開會了,估計後天回來。以後嘛?這光榮的使命就交到你的手裏了。好好幹吧小同誌。”章小嶺的語調雖然輕鬆,但羅醒了卻聽出了其中的幾絲不舍和些許遺憾。


    “其實我也一直想拜老主任為師的。可老爺子總說我天賦有限,我的“北京普通話”也是為了拜師才練出來的。還自修了犯罪心理學和痕跡學,結果老爺子說我跑偏了。看來我也隻能是幹法醫這行了。“


    “那你當初是怎麽選擇法醫這個行當的?”羅醒了善解人意的岔開話題。“對了,老師交待過,現在還不準我叫他師傅,隻能叫老師。你再跟別人介紹的時候別說是徒弟,不好。”


    “你傻啊?!”章小嶺撇嘴。“老主任那是為了讓你擺正位置。看來你還沒有認識到“李伯駒的徒弟”,這塊兒金字招牌的真正含義。要是不認可,老主任介紹你的時候肯定會跟我囑咐。再說也沒時間了啊?老主任還有兩年就退了。雖然肯定會返聘,但那也教不了你幾年了。何況你還是老主任自己選的人。”


    “那也不好吧?還是說說你吧。怎麽會選擇當法醫?”羅醒了看著章小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嗎?我那是自己誤入歧途,然後被他們忽悠來的。”章小嶺笑著,一副很是得意的樣子。


    “我學醫是因為胖,胖子沒人權。學什麽都不好找工作,所以就選擇了學醫。附帶原因是因為我不怕惡心。記得第一次上解剖課的時候,我因為緊張把一段連接胃的腸子劃破了。一下子紅的、綠的、黑的流質,亂七八糟的全出來了。


    那味道,連福爾瑪林都蓋不住。我懵怔的正準備道歉,卻發現周圍的同學都跑了。跑出去吐。那場麵很是風騷。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又點了一個水煮白肉。同學們繼續吐,老師都為之側目。哈哈哈~~~”章小嶺在椅子上笑的前仰後合。


    “後來老師建議我專修法醫學,我也就同意了。我心裏不抗拒和屍體打交道,但談不上喜歡。說喜歡的那是有病!之所以不抗拒是因為自卑。胖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兒自卑,我也不例外。


    屍體是誠實的,不會說謊。可以真正的做到彼此無私的雙向交流。自卑的另一麵是自傲。在屍體麵前我是上帝。任你生前是天花亂墜,還是低到塵埃,我是審視者。審視你的一生!”


    說到後麵時,章小嶺的眼神有些發散。


    “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了市局刑警總隊。起點比較高。一次部裏借調我去山西省公安廳協助調查一起煤老板殺人棄屍案。屍體被埋在一處曾經發生過自燃的煤堆下麵,隻剩下一堆骨架。沒有毛發,牙齒也隻找到兩顆。基本沒有可以提供進行dna檢測的活體細胞。隻能確定死因,無法確定被害人身份。


    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什麽醋蒸法、蠟蒸法、幹鍋焗流法、滲透置換法,總之是“煎炒烹炸”挨個兒嚐試了一遍。累的像野狗一樣。眼睛都是紅的。哎~其中辛勞不足為外人道也!”章小嶺搖頭晃腦地自我陶醉著,神色卻沒有語氣中所表露地輕鬆。


    “那結果呢?”羅醒了恰到好處的承接著。


    “說書要講得精彩,需要注意婉轉啟承。於平靜之處起波瀾。結果嘛,當然是我在曆盡千辛萬苦、排除萬般險阻後取得了輝煌的勝利!順便說一下,滲透置換法是鄙人福靈心至、水到渠成、信手拈來後首先發明的。你現在可以表達你的崇拜之情了。不用憋著。盡情招呼。”此刻的章小嶺神采飛揚!


    羅醒了訝然。


    “再然後我就被部裏發配到這兒來了,使我的輝煌事業未竟頂峰便戛然而止。常使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啊。”章胖子繼續自顧自的說著。


    “在這裏不能繼續施展您驚人的才華和偉大的抱負嗎?”憋著笑,羅醒了一臉嚴肅地問道。


    “還施展個屁!哦~又說粗口了。組織上會諒解的。”章小嶺有點兒氣憤地說道:“咱們單位負責的都是些陳年積案,沒有什麽新鮮的現場讓我發揮。你沒看單位連解剖室和冷藏櫃都沒有嗎?我以後就是和骨頭打交道的命了,現在還不是閑得都當導遊了嘛。”


    外麵的天還沒有黑,餘暉下的煤山也變得生動起來。章小嶺站起身走到窗口向外望著,羅醒了也靜靜的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翻過前麵這座山,是六百年前明朝的江湖。六百年後的這裏,也是一個小江湖。雖不能盡閱世間百態,卻也可從泯滅的黑暗中找尋幾絲人性的光輝。這是一個著名的哲人--章小嶺先生三十餘年的人生感悟。你看武俠小說嗎?”


    羅醒了被章小嶺的大跨度跳躍思維方式搞得有點兒短路,“上學的時候看過幾本,後來就沒時間了。”


    章小嶺沒有回頭,聳了聳肩。“時間就像青春痘,等到了年紀,擠不擠的都會有。你都看過誰的?老派的還是新生代的?”


    羅醒了再次被章小嶺的的“哲理”所傾倒,“回稟老師,學生隻看過金庸和梁羽生的。古龍的也翻閱過幾本。”


    “那你喜歡誰的作品?”章小嶺轉過身,意味莫名的看著羅醒了。


    “都還行吧?”羅醒了有些不知所謂。


    “那怎麽行!?看書就要究其理,明其意。閑書一樣開卷有益。就是看《懺悔錄》也要看出“非分之想”才合格。”


    羅醒了翻白眼。


    “就說我吧,我喜歡金大家的。老金筆下的江湖,既有波瀾壯闊的洶湧,也有小橋流水的恬淡。隨情入性。已然是“心有千鈞、麵如拈花”的宗師境界。築一派“新武俠”之根基。


    至於古龍先生,屬於投機取巧型。故事嚴謹、邏輯縝密。於“情”之一字的描寫,也正如他對人性的看法一樣。就如小李飛刀的刀一樣,“沒見過,見過的人都死了。”可悲可憫,可哀可歎。


    而梁羽生先生,寫個什麽故事都要套個曆史背景。好像沒背景就不是高大上。結果就是立意宏大,情節尷尬。愛恨情仇,麵麵俱到卻樣樣稀鬆。頗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奈。真是江湖不忍見白頭啊!意盡詞窮之時就喊:“電光石火般,端的是無比的厲害!”。哈哈哈~~~怎麽樣?是這個意思不?”


    “高深,絕對的高深。學生佩服。”看著手舞足蹈的章小嶺,羅醒了連連點頭。再次恭維著。


    “不過您的教誨到底是幾個意思啊?學生魯鈍。不明白啊?!”


    章小嶺一副“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的氣結模樣。“沒明白?我也不明白!我隻是想展示一下我的才華,不可以嗎?!”


    說著轉身一屁股坐在轉椅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我也不是好為人師,這話是你師傅說的。他告訴我,不必羨慕天才,天才未必有成就。沒成就的自不必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天才一輩子,自然最後也是歸於庸碌。


    有成就的就更不用說了,個例永遠都不具有普適性。看好腳下的路,把握住方向,然後在正確的時間做幾件正確的事情,人生就是有成就。不在大小。金庸、古龍什麽的是我對老主任這話的理解。所思即所欲,你將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做什麽樣的事,要始終對自己有清楚的認識。金庸一代宗師,人人想成卻未必能成;古龍天賦出眾卻“中道崩殂”,性格決定命運;梁羽生勤能補拙,亦可登堂入室。這三個人代表了理想、選擇和方法。你對為師的見解還認可嗎?”


    羅醒了站起來,對章胖子插手抱拳:“學生受教。這話是我師傅說你沒天賦時寬慰你的吧?”


    “孺子可教也。”章小嶺說完,笑著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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