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京墨君和山主知道了珈藍把子脈給天蟲的事,他們拉不下臉皮去找天蟲討回,隻能希望他識趣些自行把子脈交給山主。但多日過去,天蟲卻絲毫沒有將子脈上交的意思。子脈意味著童山的將來,因此即使是一處副脈的子脈蘭君也十分看重。


    天蟲隻屬於珈藍,他是神侍,京墨君和蘭君不能直接越過山神去敲打他,因此隻能希望珈藍能出麵做些什麽。


    上澤莊。


    珈藍窩在躺椅上,身上蓋著幾層厚厚的毛毯,隻能看見一個小小的腦袋半露在外麵。


    山主在門外敲了敲門,鐵環脆響,驚醒了珈藍的夢。珈藍知道是蘭君來了,動了動,掀開眼皮示意石南去開門,自己則又窩進毯子內。


    不一會兒後,門外銅鈴隨風輕響,蘭君跨步進入室內,解下披風交給石南,在文元的引領下穿過會客的廳室停在一片鵝黃的紗幔前。


    透過紗幔,蘭君隻能模糊的看到與躺椅幾乎融為一體的巨大的某物在緩慢地搖擺。見此情景蘭君一愣,心中卻不由震驚,珈藍現在已經如此畏寒了嗎?


    屋內金色的香爐中點燃的沉香氤氳,散發著安神的香味。珈藍見蘭君久不開口,迷蒙睜開眼悶悶地出聲:


    “蘭君有何事?”


    今日是她休息的日子,既不用去方宮也不必去修補靈泉。冬日天寒,珈藍一貫不喜歡出門,外麵什麽都沒有,隻有白色的雪和刺骨的風,冷的令她難受。


    “神可知您那日給天蟲的是何物?”蘭君站在紗幔外把玩著桃木扇,頓了頓終是開口問道。


    他不知道珈藍這些年來為何獨寵天蟲,神侍的職位給了他,現在就連新生的子脈也隨手贈給了天蟲。珈藍現在依然懵懂,若說是出於喜愛,卻又不太合理。珈藍如今正是成長的時期,按理說不該生出情,隻有成年後的神才會產生情,珈藍早已是神體,應當與普通神是一樣的才對。


    如此,那究竟是為何呢?


    “?”珈藍被問懵了,抬手揉開眼睛裏的疲憊從毛毯內鑽了出來。她送給天蟲的東西太多了,她也不知道蘭君問的到底是哪個。


    “蘭君說的是哪日?哪物?”紗幔後的巨物動了動,珈藍似乎坐了起來。


    蘭君很無奈,看樣子珈藍並不知道那是什麽,隻當與平時送給天蟲的東西沒什麽兩樣。


    “那日天寒未雪,神帶著天蟲子苓前往北部修複靈泉,事後您將新生的子脈贈給了天蟲。那子脈外觀如玉,其中有一道紅色的痕跡。神可想起來了?”蘭君的話語中帶著笑意,看來珈藍並不知道子脈的重要性,隻是將其當做了一件普通的玉器,所以才那樣大方的贈出。想到這蘭君不由輕舒一口氣,隻要不是因為情愛便好。


    蘭君是真的怕了,他從前在山中聽說過關於山魈墮落的“真相”,雖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真,但其最終的原因怕是因為山魈與山神之間生出了某些不該有的情,不管是哪一方的錯,這結局最後卻是由一族性命來承擔,這樣的結果他可不想再次發生在山鬼身上。


    珈藍理了理睡亂的頭發,她在聽到蘭君說紅色痕跡時就已經想起了。那日她隻覺得那塊玉與天蟲束發的玉冠十分般配便贈給了他。


    多年前在天泉澗的溫泉池旁,她瞧見了天蟲玉冠下的一抹紅色,她不知道那是什麽,卻一直記在心裏。所以那日撿到那塊玉後她才想也未想便直接送了出去。


    珈藍抬頭看著紗幔後朦朧的影子,仔細一想她便知道蘭君今日大概是來找她討回子脈的。


    蘭君特意為此物來找她,想來那子脈也是件稀罕的寶貝了,怪不得那日天蟲子苓見她拿出了那塊玉時表情像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似的。


    她掀開毛毯下地,地麵上鋪著一層甘草編製的席子,踩在上麵並不會覺得寒冷,地下燒著炭火,反而很溫暖。


    她掀開帷幔,看見蘭君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一如既往的隨性打扮,手中永遠拿著那把不知年歲的桃木扇。蘭君見珈藍掀開紗幔出來便笑著向她行禮,珈藍點頭,走至蘭君麵前問道:“那叫做子脈的石頭不能贈?”


    問完不等蘭君回答又自言自語般說道:“可我已經贈給了天蟲,怎可再拿回?”


    蘭君剛張嘴要答,又被珈藍的話語噎住。


    蘭君歎了一口氣,連忙將子脈的用處說了一遍,方才鄭重地說道:“吾神,新生的子脈需要成長,它需要吸收大量的靈力生成新的靈脈,您怎知天蟲是否養得起它?”


    聽了蘭君的話後珈藍笑得歡樂,她道:


    “我可以幫天蟲養,反正我靈力多的很。子脈屬於童山是不變的事實,那由誰來養又有何區別?”


    “自古以來,子脈皆由山主溫養,這同樣是不變的。”蘭君嚴肅說道。


    珈藍已經偏心天蟲太多,若是子脈一事再順著珈藍的意思胡來,那其他的侍仆必定對天蟲心生不滿。內部的爭鬥一向不會有好結果,蘭君不想幾個侍仆的爭鬥影響到珈藍的修行,因此他這次來珈藍這裏是定要將子脈取走的。


    “吾神,並不是隨便一個山鬼就可以養子脈,子脈關係著童山的未來,交於他手,蘭不放心。”蘭君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將子脈拿到自己手中才安心。


    “可……”珈藍仍有些猶豫。


    “吾神,不要令蘭難做。”蘭君握著扇子朝珈藍行了個大禮。


    蘭君絲毫不放手,珈藍也不能再多說什麽了。


    她揮揮手招來侍仆文元,命他前去將天蟲找來。


    石南為蘭君添上新茶擺上鮮果。蘭君不是山鬼成年後需要少吃水果,他是鶴望蘭成的靈,成靈後一直在山鬼域內修行,直到擁有足夠強大的靈力成為桁皎君親點的山主。


    蘭君尤其喜歡聞茶香品酒味,茶水隻聞不喝,雖喜酒釀卻也不貪杯。


    珈藍見蘭君端著茶盞鼻子湊近杯口去聞那茶香,香氣入鼻後露出十分舒爽的笑來。她問道:“蘭君既然喜愛這茶香為何茶水卻從不入口?茶水豈不是更香?”


    “你這茶送來我院子也有一年了,前些時日我讓文元煎了一壺,他們都不願嚐,我試著嚐了一口,味道並不差。”珈藍坐在椅子上好奇地看著蘭君坐在下方優雅地聞著茶香。他一手扶著寬大的衣袖,一手端著茶,聽了珈藍的疑問後笑道:


    “茶香清雅,茶水略苦後回甘,蘭不願先嚐這苦,便隻想要那份清雅的香。這世間百苦,蘭活了許多個百年也嚐了許多,能避則避吧。”


    珈藍聽得似懂非懂,便伸手向石南要了一盞,小小的嘬了一口,茶的味道在舌上化開,先苦後甘。在蘭君的麵前她不好意思加糖進去,便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裝作聽懂蘭君的話的樣子。


    話說到這珈藍才突然想起昨日天蟲和子苓一起去啟山為她找治體寒的藥材了,雖說是今日歸,但總歸是會晚些的。此時正是午後,他們少說也得到傍晚才到童山。


    “蘭君。”珈藍訕訕道,有些心虛:“我此時才記起天蟲去了啟山傍晚才能歸來,文元去天蟲住處尋也隻怕尋了個空。”


    “我是真忘了,此刻才記起的。”珈藍急忙強調道。


    蘭君見珈藍因為心虛而顯得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神心中便生不出氣來。蘭君歎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將手中的茶擱在桌上道:“無事,那蘭便明日再來取。”


    “嗯,也可。”珈藍笑道。


    說完,蘭君起身便要走,候在一旁的石南連忙將蘭君的披風取來為他披上,然後退了下去。蘭君係著繩結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對珈藍說:


    “神,山魈那邊近期似有動作,為防山魈突襲蘭已經將結界加固。山鬼族京墨君曾向蘭請示,為以防萬一近期可否讓山鬼們進暗宮避一避?”


    暗宮位於地下,靠近靈脈,若不得山神同意任何山鬼不得進入。


    珈藍也不知道是否可以讓那些普通山民進入暗宮,她從未為這種事操過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便問蘭君:“蘭君覺得如何?”


    “暗宮的位置特殊,絕不可以對大量山鬼開放,若到時候真的萬不得已,也隻能讓幾位長老和一些年幼的小山鬼進入。”


    珈藍點頭:“那便依你所言。”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當天晚上靈脈靈氣波動,各處連接的副脈受到影響,開始同時產出子脈,有些甚至沒來得及產子脈便枯萎了。


    蘭君接到消息急忙帶著手下的山鬼前往暗宮查看主脈,山鬼族各大長老也前往四處收集掉落在各地的子脈。主力分散四方,山鬼域仿佛一下子便空了。


    珈藍這邊沒有收到消息,倒是過得清淨。蘭君和京墨君一遇上事總是自己上,從不曾想起過他們身後還有個山神。他們知道珈藍年幼起不了什麽作用便連知會一聲的時間也省了。


    珈藍躺在院中看著天際浮雲遮蔽隻露伶仃星光,第一次與童山產生了某種感應,胸口悶悶的似是有什麽事要發生。隻是冬冷令她此刻連動都懶得動,更別提差侍仆去找山主問問了。


    方宮是曆代山神處理公務的地方,珈藍本應住在那裏,裏麵的觀山鏡可以查看山中各地的情形,隻因珈藍還未達到成年神的水平便被安排在了離天泉澗較近的上澤莊。因此珈藍所能得到的消息有限,除非山主派山鬼告知或是幾個侍仆聽到了什麽,否則珈藍對山中事務一概不知。


    天蟲站在珈藍身後,結界護著珈藍不受寒風侵襲。珈藍喜歡看星光,幾乎每晚都看,即使身子難受也要將躺椅搬出來躺個一時辰。


    “神,夜間風寒,今日早些回去吧。”天蟲似乎忘記了結界的存在,因為擔心珈藍身體受寒而開口勸說。


    珈藍擺擺手,一張臉悶在毯子內隻露出一雙眼睛來。


    “無礙。”聲音從毯子內傳來。


    天蟲見珈藍執著也不再開口,隻是手中靈力更盛,結界越發牢固。


    他知道山主今日來上澤莊討子脈,他也早知道自己留不住子脈,更沒有能力養,一直不願交給山主隻是出於私心想要多留幾日。


    二十年來,天蟲一直都知道山神特別優待他,他雖不知道這是出於什麽原因,但他卻因這份優待而暗自高興,漸漸對懵懂而依賴他的山神產生了不同的情。


    珈藍曾送過許多東西給他,那些東西其他侍仆也都會有,區別隻是他的多而其他侍仆的少。但子脈不同,贈送子脈相當於直接對他表達出了喜愛,當他的手觸到子脈的那一刻,他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卻仍止不住發抖。


    珈藍含笑的眼眸似在告訴他,你是不同的,你對我來說與眾不同。


    思及往事,天蟲平靜的心泛起了漣漪。


    何德何能,得此厚待。


    這句話在他被山主選中從家中被長老帶走時,父母俯跪在地激動萬分地說出。


    那時的他回頭看著跪送他遠去的父母,心中卻沒有絲毫被厚待的感覺。


    現在,他真心想問神:天蟲何德何能,得此厚待。


    珈藍沒有察覺到天蟲龐大的內心活動,她遙望著星空,目光像是穿過了天穹十三層結界進入天河。天河之外是星海,星海的火光一到夜晚便會映在人界的天空上,那是十三層結界折射產生的影像,不是真正的星光,隻是它的影子。


    星海之火需由金烏點亮,珈藍曾在河底見過紅衣飄揚,她不知道那是哪位神,隻知道那定是羲和族的神明。隨後萬千星火燃起,照亮星海,驅散黑暗。


    星光之燦爛,她呆在天河都似乎能感受到那樣熱烈的光芒。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當時隻生出了靈識,不可能親眼看見。


    珈藍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太淡,連離她最近的天蟲都沒有察覺到。


    子苓沉默著在一旁熬煮藥汁,似乎沒有看見天蟲閃爍發光的眼眸一瞬間被眼瞼遮下,也似乎沒有察覺天蟲離珈藍的距離越來越近,超過了神與仆之間名為“敬畏”的線。


    其他幾位侍仆皆在忙著各自的事務,他們或蹲或站,或行或走,手端爐火衣裳,折下梅枝暗香。


    四周懸掛著冷色的螢燈散發出溫潤的光輝,照亮他們的身影安寧而和諧。


    隻有七人的莊子,聚集七人的院子,沒有外人打擾,沒有雜音喧囂,一切顯得如此美好,卻短暫令她不堪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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