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望丘中南部有兩座大山,一曰稽公山,一曰荊母山。荊母山腹地,有一山穀,穀內芳草茵茵,花落其間,含笑展顏。有溪流過,淙淙汩汩,溪水上遊,有天然淺壩隔出的小湖,湖中一團管狀物露出水麵,不知為何物。離湖兩裏,竹濤陣陣,竹林之下,小屋一間,屋前有兩位老人。


    老人們頭發銀白,但麵色紅潤,少有皺紋,說是鶴發童顏也不見得有多誇張。


    老太婆蕩著秋千,沒有秋千架,隻有兩條吊索和一塊板子,憑空吊著,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拉拽著繩索。老頭在旁邊時不時推上一把。


    老頭說:“素,這地方我們已經住了十年了,該換個地方了。”


    “也是,明天就滿十年了,我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


    “以後不能把居住的地方改造得太舒適,你太黏窩了。”老頭又在老太婆的背上推了一把。


    “這可怪不得我,隻能怪我嫁了個能幹的丈夫。”


    老頭開懷大笑,手上的力氣多了一分,秋千揚起八十度的傾角。突然,老頭發出一聲“咦”,笑聲漸歇。老太婆問發生什麽事?


    “建木枝今天才回來,這孩子又駕著它要出去了,憑感知,是往我們這邊來了。”


    “不會是來找我們的吧?”老太婆的臉變成緊張和希冀的混合體。


    “他怎麽可能知道我們?建木可不會出賣我。八成是衝著陶唐新來的小家夥去的。”


    “他這麽出行有點招搖,很多人盯著他呢。”老太婆擔心地說。秋千的擺動幅度漸小。


    “這孩子心思縝密,你就別操那份心了。”老頭又推了老太婆一下,這次用的力很輕。


    隨著秋千輕輕地擺動,老太婆陷入沉默,老頭也不說話,隻在需要的時候推一把。


    良久,她才開口:“伯,你當真不願幫這孩子一把?”


    老頭斬釘截鐵地說:“不幫。”


    “他勢單力薄,隻有齊雲幫襯一下,對麵的那位不簡單啊。”老太婆輕輕從秋千上躍下,動作輕敏,像個年輕人。


    老頭打了個響指,秋千突兀地消失了,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幾條小雜魚,能掀起什麽大浪?我很看好我的曾孫呢,他可是能創造出一方小世界的人。”


    “他年紀輕輕,卻要承受那麽大的壓力。”她眉頭輕蹙,言語中透著不安。


    “人有壓力是好事,我要早想明白這個道理,九丘就不會落得現在這般死氣沉沉,人都被慣壞了,不思進取。”


    “你還在責怪自己?”


    “自責有什麽用?最好的補救就是放手。可笑啊,別人說我是聖人,我就真把自己當一個聖人了。”


    “既然你已經放手,就讓它過去吧。”老太婆上前輕輕地抱住了自己的丈夫,“我懂你,你把我拉出來遊曆,幾百年不回家,我沒怪你。我本可以在家享受天倫之樂的。”


    “天倫之樂?”老頭輕輕推開自己的妻子,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直視著她,“讓孩子們圍著你轉嗎?還是你繼續大包大攬?在家裏,你就像隻護崽的老母雞。”


    老太婆回避著丈夫的目光,片刻後輕歎一聲,轉身離開。她走到一片草地,雙手輕觸草葉,附近的草葉拔高,翻卷,糾纏交織在一起。草葉飛快地相互穿梭,像有一雙靈巧的手在編織器物,首先出現的是椅腳,不斷向上生長,接著是椅麵、扶手、椅靠。短短十多秒,一張青綠色的躺椅出現在草地上。


    “做什麽呢?素。”


    “你不讓我回家看曾孫,我躺在這裏看他飛過總不是問題吧?”老太婆賭氣似的躺在躺椅上。


    老頭嘿嘿一笑,“這個可以。”他打了個響指,一張一模一樣的躺椅變戲法般出現在了他妻子的身邊,他嘚瑟地說:“我這創造可比你的擬態來得利索。”


    他的妻子側過臉白了他一眼,隨後轉過頭不再理他。


    老頭訕訕一笑,走到自己的躺椅前,也把自己放倒了。“說實話,我也怪想他們的。但我不能,我一旦回頭,我就再也沒勇氣離開了。”


    隔壁的躺椅上發出一聲幽幽的歎聲。


    “還有小半天才能到,我先睡會兒。”老頭咕噥了一句。不多時,就傳出了輕微的鼾聲。老太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天空,仿佛她的曾孫隨時會從上空飛過。


    時間轉眼到了黃昏,不遠處的湖裏發出巨大的水聲,把老頭從沉睡中驚醒。一個高大的異形踩著湖水向岸邊走來,異形約有三米多高,頭上就像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管狀蟲,無法確認它是否長有五官,胸腹部長有數十對附肢,其中胸部的一對附肢如人的小臂一般長,其餘的附肢則不足三公分,他賴以行走的,是三根粗大的須狀肢,走起路來就像拄著一根拐杖,但動作並不遲緩。


    老頭坐起來,向異形打招呼:“喀因,老夥計,過來坐會兒。”老頭打了個響指,身邊出現了一張怪模怪樣的寬大座椅,椅麵上有三道粗大的凹槽,以便讓喀因放置它的三根須狀肢。


    “句(就)固(過)來。”喀因的聲音聽起來像火車汽笛的鳴叫,他的發音器官不怎麽適合人類語言。


    “老夥計,明天我們就要走了,這片山穀就還給你了。”老頭等喀因坐上座椅,開口說。


    空氣中傳來“嗚啦嗚啦”的聲音,就像有頑皮的孩童在不斷按響汽笛。喀因的管子和附肢沁出許多水,又順著椅子流入草叢。


    “老夥計別哭,有空我們再回來看你。”


    “屋為賞裏們的(我會想你們的)。”喀因回應道。


    喀因數千年一直孤獨地生活在這片山穀裏,直到十年前,這對老夫婦來到山穀,教會了他人類語言,又把山穀裝扮成了風景絕美之處。白天,老兩口是山穀的主人,喀因在湖裏睡覺,深夜喀因獨享這片天地,從黃昏到亥時,是雙方共處的時間。老人與喀因交談著,大多數時間是老人在說,偶爾會響過一兩聲汽鳴。


    當紅色的弦月滑向東方,白色的滿月慢慢爬升的時候,老頭停止了交談,他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喀因很識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屋氣刺汗(我去吃飯)。”喀因向遠處走去,步履沉重,此時倒真像一位拄拐的老人,發出“嗚啦嗚啦”的鳴響。


    “他很傷心。”老太婆說。


    “他太多愁善感了。”老頭皺著眉,接著打了個響指,喀因的身周出現了一個透明的氣泡,汽鳴聲戛然而止。喀因渾然不覺,繼續蹣跚前行。


    “要不我們多留幾天?”老太婆於心不忍。


    “噓……他來了。”老頭躺下去,身子扭了兩下,讓自己躺得更舒服。


    老太婆急忙躺倒,眼神熱切而又慈祥。北方的天空有一個小黑點,快速地向山穀偏西的方向移動。


    “嗨,老夥計,又見到你了,他居然把你變了一隻鉛筆?嘿嘿,蠻有意思。當初把你交給這孩子,還擔心他駕馭不了。”老頭喃喃自語,此時鄰座卻傳來了嚶嚶的哭泣聲。


    “你又咋啦?”老頭問。


    “太遠了,看不清。”


    “事多。”老頭輕斥了一聲,打了個響指,在他們上方十米處,出現了一個青年的影像,踩著一隻鉛筆,在空中飛掠。青年似乎覺察到什麽,低頭俯瞰。老頭急忙又打了個響指,他們上空多了一層透明的薄膜。青年看了片刻,沒有什麽發現,便催動著鉛筆加速離去。待黑點在南方的天空消失,頭頂上方青年的身影也消散了。


    “險些被他發現。”老頭誇張地拍了拍胸脯。


    “這孩子越來越帥氣了。”老太婆驕傲地說:“像你年輕的時候。”


    “這下你滿意了?”


    老太婆點了點頭,她站起來,在懷裏掏出五顆彩珠,往天上一拋,打著手勢,彩珠在天空滴溜溜轉個不停。


    “你這又是要做什麽?”老頭怒其不爭地瞪著自己的妻子。


    “看看泰兒此行有沒有危險。”老太婆說著,手勢不停,老頭無奈地搖頭。


    良久,老太婆收回了彩珠,她麵色沉重的說:“泰兒沒什麽,但姝兒回程路過此地會有危險。”


    老頭也開始緊張起來:“可有殺身之禍?”


    “應該……能逢凶化吉吧。”老太婆猶疑道,“要不要通知泰兒,回程讓妹妹跟他一起走。”


    老頭恢複如初:“如果隻是危險,那就不是事。你就別管了,年輕人怎麽能不經曆點風雨。”


    “可畢竟是個女孩子。”


    老頭跺跺腳:“說了別管就別管。”


    老太婆負氣側躺在躺椅上,背對著她的丈夫,不再理他。


    喀因回來的時候,老太婆活泛起來,她提議說,明天就要走了,要不我為喀因唱支贈別歌謠?老頭和喀因欣然同意,老頭自躺椅上起身,站在那裏準備欣賞妻子的曼妙歌舞。


    “斜陽落寞煙色舞,吹紅一卷殘雲誰把青絲梳。落寞隻為離人聚……”歌曲剛起了個頭,老頭就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他妻子創作了無數歌曲,卻偏偏選了這首最淒婉的怨婦曲,這是要讓自己心軟啊!老頭的耳朵裏突然多了副耳塞,抬頭望月,不去聽歌,不去賞舞。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重新看回場中,果然歌舞已歇,他悄悄撤了耳塞。卻聽喀因“嗚啦嗚啦”的汽鳴不斷,而他體內的水分像不要錢似的不斷地從管子和附肢中湧出來,身體明顯瘦了一圈。


    老頭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你是想讓他哭死嗎?”又轉過頭對喀因說:“老夥計,去湖裏歇一會兒,補充點水分。”而他的妻子,此刻像做錯事的小姑娘,手足無措,她沒想到喀因的反應這麽大。


    喀因拉著汽笛向湖邊走去,老頭哼了一聲,打了個響指,他變出來的兩張椅子消失無蹤,而那張擬態的椅子像被抽絲一樣,快速塌陷,很快那裏便隻餘青草地。老頭轉身向小屋走去,老太婆討好地跟在後麵。


    夜半,小屋的門打開了,老太婆閃身出來,又鬼鬼祟祟地回頭向屋裏看了一眼,才疾步向屋旁的竹林走去。


    她將手掌輕輕按在竹枝上,眉心亮起一枚鳳形印記,口中不斷念叨著:“妧婠的分神,快出來吧,希望你能幫幫我家的孩子。”


    第二日清晨,老夫妻各自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


    老太婆猶有不舍:“不和喀因道個別嗎?”


    “他在睡覺,就不去打擾他了,我怕看到他把自己哭成魷魚幹。”


    “好吧……我們這次要去哪兒?”


    “孟嬴丘,我知道一個好地方,稍稍修飾,比這裏好上千萬倍。”


    “還說我黏窩,我看你是故意的。”老太婆對著丈夫翻了個白眼,又長長歎口氣:“離家越來越遠了。”


    被識破的老頭尷尬地笑了兩聲:“眼不見為淨,免得你瞎操心。”


    他左手摟著妻子的腰肢,右手打了個響指,一幕光膜出現在他們麵前,老頭喊了聲走咯,一步邁出,兩人已影去無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樹神啟示錄I九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尚子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尚子牙並收藏樹神啟示錄I九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