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樂鬥,是兩人共同奏一首曲子,直到一方無法再跟上另一方的節奏為止。


    而琴家的樂鬥,則又不一樣,不是看奏曲高明,而是看誰能蠱惑了誰,樂曲之聲帶出的音波,一直攻擊,直到另一方無法再彈奏,便可分出輸贏。


    要說琴家的音攻,其實並無具體的研習法子,一應都隻有自己琢磨,便是八音在被封入石棺之前,她會的也隻是安撫或蠱惑人的心神,而不能具體的攻擊人,更不會以琴音殺人。


    在棺中的十年,算唯一的因禍得福,是她學會了音攻!


    而會這種技法的,在琴家,不超過三個人。


    所以八音提出樂鬥時,作為琴家家主,琴長生還真不能不接!


    他摸出紫砂陶塤,臉上閃過狠色,“這是你自找的!”


    八音冷笑一聲,擺開架勢,七根琴弦迫不及待的從手腕彈射而出,在她內力支撐下,懸浮於透明的內力琴身上,映著猩紅色,顯得無比妖異。


    琴長生麵容冷肅,紫砂陶塤湊到唇邊,悠悠悅耳的清脆鳥鳴啾啾響起,好聽得讓人仿佛能看見清晨山林的蘇醒,百鳥齊鳴,婉約高昂。


    琴長生能做上家主之位,天賦自然是不差的,且這麽多年,他將塤這樂器鑽研到了極致,無論是從指法還是呼吸技巧上,都不是一般人能比擬的。


    八音從來不小覷任何對手,特別那個人還是琴長生的時候。


    “嗡嗡”琴弦顫動,像是空穀幽蘭的孤深綿長,又像是冰淩入水的叮咚聲,跟著就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嘯,此刻音波好像化為利劍,直刺入耳,叫人神思不屬。


    琴長生皺眉,八音琴聲這般富有攻擊力,卻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不得將內力注入陶塤之中,霎時,塤聲一變,起先的乳鳥脆鳴一轉,立馬就成鷹嘯長空,渾厚綿長,回蕩不休。


    八音微微勾起嘴角,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刹那,她十指快若閃電,快出的殘影眼花繚亂,而琴聲也變換成劈裏啪啦的刀劍,仿佛鋪天蓋地都是,鋒銳的芒光,殺氣騰騰,還有滿場的血腥戾氣,能嚇的人心肝亂顫,腿腳發軟。


    至少軒轅神月已經後退很遠,還捂上了耳朵。


    琴長生臉色一變,他看著八音的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麽。


    “琴家主,還受得住嗎?”八音淡然一笑,在這種時候,她竟然還能抽空開口說話,且那聲音半點都不受音波的影響。


    這樣的動靜,已經在琴家引起注意,不多時,就有很多樂師圍攏過來,這其中還有琴絲竹!


    琴絲竹一見八音,當即沒忍住,臉上浮出了恨意,原本好端端一雅致得體的姑娘,硬是麵容扭曲的有些陌生。


    八音沒去理會琴絲竹,她今個在琴家住下後,還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有得是時間慢慢折騰她。


    八音手下動作不停,她的琴聲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是大氣平和,而現在,每一個音節都是殺氣四溢,就像是渾身帶刺的刺蝟,誰敢靠近,就紮誰。


    琴長生臉色開始蒼白,鬢邊已經滲出冷汗,他的塤聲有點中氣不足,再這樣下去,難以為繼,非得受傷不可。


    黑白分明的眼瞳粲然一眯,八音嘴角凹陷,緩緩就勾出個清淡淺笑,但那笑意並未達眼底,在眼梢就凝結為冷凜霜花。


    “該結束了!”她道。


    隨著話音,她兩手中指一拉琴弦,琴聲刺耳突破天際,跟著她鬆手,音波成半月形彈射出去,轟地打在琴長生身上。


    “啊!”琴長生慘叫一聲,整個人飛出去兩丈遠,他捏著陶塤,死死盯著八音,正有溫熱而粘稠的鮮血從他嘴裏被吐出來。


    八音雲淡風輕,她揮袖按住琴弦,譏笑道,“琴家家主琴長生,不過如此!”


    此話一落,滿場噤聲。


    八音獨立場中,身上雖是粗布衣裳,但黑發飛揚,那一瞬間的絕世風華,無人能及。


    “父親!”琴絲竹喊了聲,提起裙擺跑過去扶起琴長生,她轉頭怒視八音,“這是琴家,你想幹什麽?”


    八音垂眸,看著搖光,指尖細細彈,聲若輕羽的道,“不想幹什麽,忘了跟你說,從今個起,我住宮商閣,我也是……琴家人!”


    “不可能!”琴絲竹難以置信,她看向琴長生。


    琴長生麵無表情,從臉上根本看不出半絲情緒,可唯有他半隱在袖中的手,已經將紫砂陶塤捏得死死的。


    八音挑撥出一串悠揚如金鈴的聲音,掃視了場中眾人,勾唇道,“琴八音,請各位多指教。”


    沒人敢這時候站出來同她樂鬥,琴長生敗在她手下,毫無還手之力,已經叫人很心驚了。


    所有人目光如潮水一樣湧向琴長生。


    琴長生一擦嘴上鮮血,聲音有些虛弱的道,“你贏了。”


    他看著這個昔日的嫡長女,心頭本該是有驕傲的,畢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可目下,他胸腔之中,除了滿腔的疲憊,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酸澀,竟是再無其他情緒。


    畢竟,她是那人生下來的,如果不出色,好像才不正常。


    琴長生轉身欲走,背脊有瞬間的彎曲。


    八音眸色一閃,琴聲一頓,“我說了你可以走了嗎?”


    琴長生頓腳,他折身,已經無法表露出任何的情緒,“你想如何?”


    八音收了搖光,淡淡的道,“有件事想問你。”


    琴長生點頭,他揮手散了場中其他人,便是對琴絲竹他也道,“回去。”


    “父親,她……”琴絲竹迫切想從琴長生嘴裏得到肯定,八音回歸琴家的肯定。


    琴長生瞥了她一眼,目無旁色,“如她所說,琴八音。”


    猶如晴天霹靂,狠狠地霹在琴絲竹頭上,她整個人視野一片黑暗,心頭卻恨得犯出汪藍的蜜毒來。


    她決不允許她回來!


    琴家的天才,隻能是她琴絲竹,也隻有她一個就夠了!


    所以,她合該去死!她去死了對誰都好!


    好在琴絲竹還知道不能讓琴長生知道她的想法,她低著頭站了會,然後默默回去了。


    琴長生邁進尚且修繕好的宮商閣,見這裏頭破爛空曠,處處泛著黴味以及陰冷,他神情也不由得一怔。


    整整十年,他沒來過這裏了。


    八音站在角落一簇野生菌菇麵前,白色的菌菇顫巍巍的,纖細弱小,可長滿了整個角落。


    “你想問什麽?”琴長生主動開口。


    八音看了那菌菇一會,才用嘶啞的聲音道,“我是玉氏的人從外麵抱回來的?”


    琴長生皺眉,雖不明白八音到底想知道什麽,他還是如實回道,“是。”


    八音指尖一顫,她對玉氏,其實就和普天之下大多數母女一樣,有很深的孺慕之情,從青爭嘴裏知曉她可能不是玉氏親生的時候,她其實是拒絕相信的。


    那樣慈愛的一個人,怎麽可能不是她的母親呢?


    “青爭,是在琴府出生的?”她繼續問。


    琴長生想了會才道,“應該是,我不太記得。”


    聽到這裏,八音猛然回頭,盯著他,一字一句的問,“所以,我不是玉氏親生?青爭才是?”


    “胡說八道!”琴長生想也不想就喝道。


    八音的話,不知戳中他哪點,叫他麵色鐵青,顯然是氣極了,“你懷疑誰都可以,但怎麽連她也懷疑,你是在羞辱她!”


    八音心頭一鬆,琴長生這話,便是相當於否認了,所以,青爭可能是琴絲竹蠱惑了她,加上從小玉氏確實對她挺好,以至於讓她產生了自己才是玉氏女兒的錯覺,繼而背叛她。


    良久,琴長生口吻莫名的道,“你娘,也是個絕代芳華的女人,你像她。”


    玉氏長相好,八音是知道的,而她從前的相貌,足有六成像她,隻是可惜命不長久。


    八音看著琴長生,見他鼻翼兩邊深刻的法令紋,忽然就覺得這十年他老了很多。


    她問,“你愛過她嗎?”


    不然,何以上次在別莊裏,他都沒看她的屍骨一眼。


    琴長生笑了,他笑的有些悲涼,又有些滄桑,一雙眼眸裏頭,有很多八音看不懂的情緒。


    就在八音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琴長生道,“自然是不愛的……”


    他,愛不起,因為太卑微,因為配不上。


    八音冷笑一聲,心起怒意,她一拂袖道,“滾!”


    對這血緣上的生父,那點親情,早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消磨完了。


    琴長生走了,八音又在那簇菌菇邊站了好一會。


    軒轅神月進來,他抿唇,糾結著張小臉道,“所以,你真的是琴七弦?”


    八音回神,木著臉應了聲。


    軒轅神月考慮了會道,“我知道了,我不會跟人說的。”


    八音心頭鬱卒稍微好了些,她走過去捏了捏軒轅神月的包子小臉道,“沒關係,沒甚不能見人的。”


    軒轅神月揉著臉,“你別捏我,不威嚴。”


    八音微笑,“現在不捏,以後更捏不著了。”


    軒轅神月看了看周圍,無奈的道,“今晚我們睡哪?”


    八音豎指觸唇,神秘的道,“帶你去個好地方休息。”


    軒轅神月覺得,約莫有人要倒黴了。


    確實如此,不過倒黴的這人是琴絲竹!


    八音帶著軒轅神月大大方方地造訪了琴絲竹的攬月閣,沒任何人敢阻攔,畢竟連家主都敢打的人,又有誰能製得住她。


    琴絲竹氣的渾身發抖,她歇斯底裏地道,“你到底想幹什麽?想殺我,你就來啊!”


    八音不屑蔑笑,“自然是要殺你的,不過還不到時候,你最好洗幹淨脖子先等著。”


    這樣清淡如羽的聲音,分明沒半分的分量,可聽在人耳裏,卻像是刀子在割肉一樣,讓人恐懼。


    “琴七弦,你以為你當真殺得了我?”琴絲竹眸帶怒火,眉目扭曲,甚至臉上都是有猙獰之色的。


    八音挑眉看她。


    琴絲竹笑得瘋狂,“老祖不會同意你殺我的?父親也不會,便是連攝政王顏西祠,也絕不會同意!”


    八音嗤笑一聲,“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她八音要殺的人,誰也阻止不了。


    她大大方方地踹開琴絲竹閨房房門,見著裏頭白紗飄蕩,香煙繚繞,一應屏風案幾都是精致的,裏間的百年黃花梨鏤雕的滴水床,也很舒坦。


    她一拍軒轅神月腦袋道,“去,今晚睡那裏。”


    “琴七弦!我不準!”琴絲竹衝過來,卻不敢上前,隻得在兩丈外嚷嚷。


    八音揉了揉耳朵,並不理會她,她直接讓軒轅神月進去,自己則轉腳去了外間的羅漢榻。


    琴絲竹咬牙切齒,可又無奈何,她心都快吐血了,然而八音還不理睬她。


    她捏緊帕子,滿身惡意的道,“來人,去給我找火油來,她要睡,我就讓她一睡不起!”


    身邊的婢女麵露猶豫之色,“姑娘,這……”


    琴絲竹目色幽幽地看著婢女,臉上神情在夜色下有一種決絕的瘋狂。


    她道,“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


    婢女嚇的身子一抖,“婢子這就去。”


    琴絲竹站在院子裏,盯著沒關的閨房大門,她咧嘴無聲笑了起來,那模樣仿佛看到八音活活被燒死在裏麵一樣。


    婢女讓人拿了火油,抖著手,將火油沿牆壁潑灑。


    琴絲竹嫌她動作太慢,一把奪過火油,揚手就往閨房裏頭甩。


    哪知,猩紅流星躥過,猛地纏住屏風,八音赫然睜眼,她手一揚,琴弦哢的一聲,將屏風撞到火油上,再轟的一下朝琴絲竹砸過去。


    琴絲竹一驚,她腳尖連點,但根本不是八音對手。


    屏風去勢不減,當頭就砸到琴絲竹麵門,順便那火油也沾染了她一身。


    “啊!”琴絲竹慘叫一身,十分狼狽。


    八音躍出來,她雙手環胸,倚靠在門邊,“今晚本來不想對你動手,可既然你自己找死,那便怨不得別人!”


    話音方落,她轉身回房間裏,不一會就拎著黃銅仕女燭台出來,燭台上焰火一跳,星火微弱,卻駭的琴絲竹的婢女臉色大變。


    “姑娘,快跑。”那婢女喊了聲,直直朝八音衝過來。


    八音看都不看她一眼,衣袖揮動,將人推至一邊,再屈指一彈,一點火星被彈射出去,準確地落在琴絲竹裙擺。


    “轟”的一聲,宛如星火燎原,那豆大的種子,頃刻成為參天大樹,熊熊之火,從琴絲竹裙擺躥起,火舌直接舔舐上了她的頭發。


    “姑娘!”婢女嚇的麵色如土,趕緊撲到院前的水缸邊,捧了水就往琴絲竹身上灑。


    琴絲竹尖叫連連,她驚慌所措,六神無主,手忙腳亂,一會去撲頭發上的火,一會拍裙子,最後竟是一點火星都沒撲滅。


    隻眨眼間,她幾乎就成了個火人。


    院中其他人皆四處閃躲,唯有她那婢女還是忠仆,一下撲過去拽著她就往水缸邊按。


    “咚”琴絲竹跳進水缸裏,水花四濺,煙熏火燎。


    半晌,琴絲竹從水缸中冒頭,她臉被熏的焦黑,一頭長發已經被燃燒殆盡,身上衣裙成片片黑灰,四肢更是被燒傷,露出淋漓血肉。


    她整個人,就和厲鬼一樣。


    “琴七弦,我要殺了你!”她聲音淒厲,當即就想不管不顧地衝過來。


    婢女拉著她,苦苦哀求,“姑娘,咱們先去看大夫吧。”


    八音麵無表情,頗有些為沒順勢燒死琴絲竹而可惜。


    琴絲竹一身都是黑色,人不人,鬼不鬼,她凶狠而怨毒地盯著八音,忽的哈哈大笑起來,“琴七弦,你可知,無論是你的徒弟無傷,還是顏西祠,為何都要置雉朝飛於死地?”


    八音沒有回答,這問題,或許她曾經想過,但現在於她而言,有沒有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得是,旦凡傷害過朝飛的人,她就一個都不會放過。


    “因為你啊!”琴絲竹吼道,帶著明晃晃的嘲弄和奚落,以及滿肚子的惡意,“因為雉朝飛愛你啊!”


    八音心神一震,她目若閃電地俯瞰琴絲竹,其中蘊含的殺意,毫不掩飾,“你膽敢再說一次?”


    她絕對不允許,朝飛死了十年後,還有人敢用這樣的說辭來汙蔑他的名聲!


    琴絲竹視八音的殺心為無物,她狀若癲狂,“他愛你,你不知道嗎?那麽多年,他的眼睛裏頭,都隻看著你一個人哪,同是琴家女,憑什麽?憑什麽你既是天之驕女,又還能得到那麽多人的愛?我為什麽不可以,我身體裏流的也是琴家血脈!”


    八音緩步走向琴絲竹,沉著蒼白的臉,黑瞳森然,“你的嫉恨,你的不甘,都與我無關,可你不該牽扯到朝飛,所以,你該死!”


    她說著,腳步一側,整個人微微一晃,就已經站在琴絲竹麵前,跟著她抬手,十分用力地掐著她脖子。


    琴絲竹的婢女哭喊著給八音跪下,“饒了我家姑娘,求你饒了她……”


    琴絲竹還在笑著,即便她呼吸開始困難,她也在笑,那笑容詭異,帶著幾分得逞的扭曲,“即便你殺了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你大可去問問顏西祠,你去問啊,你敢去問嗎?”


    八音下頜線條緊繃,她緊抿唇。


    琴絲竹還在說,“琴七弦,你不敢去問,因為你害怕,你害怕朝飛是受你連累,你害怕你以為的姐弟情深,到最後就是一出笑話,惑亂人倫,你和雉朝飛真惡心!”


    “閉嘴!”八音喝道,骨子裏頭的暴虐像蛇一樣從四肢百骸鑽出來,並在她全身遊走,她感覺所有的血液都在下沉。


    琴絲竹腳尖離地,不斷晃動,她長大了嘴巴,眼珠凸出來,但她嘴裏還在說,“雉朝飛惡心,你也惡心,你出嫁那日,他可是醉倒在你宮商閣,就睡在你從前的床上,用著你的被褥和枕頭,還抱著你的衣裳……”


    “我叫你,閉嘴!”八音五指再用力,她單手舉著琴絲竹,眸色赤紅,宛如修羅。


    琴絲竹喉嚨骨頭發出哢哢的輕響,她呼吸越來越弱,顯然八音再用一把力,就能掐死她!


    “嗡”驀地,一聲琴聲從東院傳來,透過雲層,在寂靜的夜色中傳出去很遠,待落到八音而裏,就是如鈴震響。


    她看著東院的方向,知道剛才那聲是琴家老祖彈的,她在警告她!


    八音再是不甘心,但目下為了讓軒轅神月有個庇護所,也隻得放過琴絲竹。


    她稍微鬆了手勁,看著琴絲竹,在她視野中,突然低聲說道,“琴絲竹,你若是不能彈箜篌了,你說往後會怎樣?”


    琴絲竹心頭陡升恐懼,她要是不能再彈箜篌,那她在琴家,有何立足之地?


    “不,你不能……”琴絲竹搖頭。


    這話還沒說完,七根琴弦齊齊飛出纏在琴絲竹指骨間,琴弦勒進血肉,她竟然是要生生斷去琴絲竹一指骨,讓她再沒法彈箜篌。


    “啊……”琴絲竹哀嚎,她終於感受到了滅頂的絕望,這種眼睜睜看著自己墜向深淵的感覺,讓人崩潰。


    “嗡嗡”這下東院傳出的,是兩聲琴音。


    八音冷哼一聲,要她完好無損地放過琴絲竹,那絕對不可能。


    猩紅琴弦在她指間,拉扯出迷離的緊繃感,然後八音一用力。


    “嗡嗡嗡嗡”東院那頭的琴聲急促,宛如雨打芭蕉,能聽出琴家老祖已然動怒。


    八音不管不顧,她收緊琴弦,就差那麽一絲,就能將琴絲竹的指頭尖勒斷。


    “咚咚咚”琴聲再變,不再是空靈之聲,而是帶著不可言說的神秘,縹緲不真切。


    就這一聲響,讓八音一下捂住心口,她駭然地望著東院。


    剛才,她清晰的感覺到了,心髒的跳動,和浮黎帶給她的跳動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帶著二八懷春少女的羞澀,就像是……


    十年前的那個琴七弦的心在跳!


    “啊!琴七弦,我詛咒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琴絲竹抖著手,睜大了眼睛,她的一雙手,兩根中指,琴弦已經勒了進去,她感受得到那種緩緩被勒斷的錯覺。


    八音憤恨地看了眼琴絲竹,曉得今晚上是廢不了這個人了,但要她不做點什麽,又太便宜她。


    “嗖”她收回琴弦,手腕一豎,用足十成十的力道往琴絲竹胸口打去!


    “轟”琴絲竹被八音打出三丈遠,她口吐鮮血,帶出一道拋物線的弧度,最後啪地落地。


    “姑娘!”她的婢女喊叫了聲,跌跌撞撞地衝過去,卻根本不敢動琴絲竹一分一毫。


    琴絲竹躺在地上,口中不斷吐著鮮血,仔細看去,就能發現,她胸口是凹陷進去的,八音那一掌,竟是打斷了她所有的肋骨。


    “快來人哪,快來人!”婢女哭喊著,整個人都在抖。


    八音居高臨下地睥睨琴絲竹,“痛不痛?放心,這隻是利息,你的十根手指頭,我會留著慢慢折。”


    琴絲竹一直盯著八音的方向,眸帶惡毒,邊吐血嘴裏還邊嗬嗬的道,“詛……咒你……”


    八音不再理會她,她旋身回房,剛躺上外間羅漢榻,就見軒轅神月站在陰影裏看著她。


    她皺眉。


    軒轅神月輕聲說,“她都是胡說八道,你莫要管。”


    剛才琴絲竹說的那些話,他卻是全都聽到了。


    八音嘴角扯出個弧度,“我知道了,去休息。”


    軒轅神月這才進到裏間,爬上柔軟的床,閉上眼睛。


    然而,八音卻是睡不著的,琴絲竹的話,一聲一聲一句一句的都往她腦子裏鑽,她不想去相信,可是,卻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興許,在雉朝飛為她死的那會,她就已經察覺到了,但她拒絕去深想。


    她寧可,將兩人的關係定位在姐弟上麵,如此,她才能說服自己,為他報仇的理所當然。


    她也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如何麵對雉朝飛的感情,好在,她現在也不用考慮了。


    一夜無話。


    第二日,宮商閣修繕完畢,整個院子煥然一新,每一處的布置,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唯一一點不同的,是院中那顆杏樹不在了。


    軒轅神月對這暫時的住處,頗為滿意,然後他便催著八音,去打聽打聽程嬌娘的消息。


    八音點頭應允,不過在此之前,她還有一件事必須做!


    她剪了軒轅神月一小搓的頭發,然後洗掉顏色,裹進一張紋繡有八根琴弦的帕子裏就出門了。


    八音去了端王府,她相信老奸巨猾的端王爺看到這白發,定然就懂了她的意思。


    當然,她沒直接進去,而是花了一兩銀子,雇了個街邊隨處可見的小孩,讓他帶著帕子去見端王爺。


    她躲在街邊巷子裏,不多時見著端王爺捏著白發,非常失態地跑出來左張右望,她才一低頭回去了。


    軒轅神月這種先天白發的,在整個軒轅氏都是極為特別和重要的存在。


    八音料定,端王爺絕對會毫無緣由地站在軒轅神月這一邊,特別是現在攝政王權傾朝廷的情況下,軒轅氏急需一個真正的白發軒轅血脈站出來!


    軒轅神月代表的,不僅僅是血脈的正統,還有天生的帝王之心!


    他以後會是一代明君聖主,當然前提是他能順利長大,不半途夭折。


    回琴家後,八音直接闖進琴長生的書房,然後在他憤怒的目光中,淡然道,“我要臘八節琴家的進宮名額。”


    “不行!”琴長生一口回絕。


    每年大小節日,隻要是宮中有設宴的,按照慣例,琴家都會有樂師進宮,一來是為宮宴助興,二來則是彰顯琴家樂師地位的卓然,往年,多數都是琴絲竹進的宮。


    八音麵有嘲意,“琴家主,我隻是告訴你一聲,不需要你同意。”


    琴長生麵色一寒,“此事非同小可,宮宴絕不容有失,我不可能同意你去。”


    八音偏頭看著他,黑瞳靜默純然,濃深的像陳年舊墨,無論怎麽磨,都化不開。


    她雙手撐書案,俯身湊近道,“琴家,如今還能找出哪位樂師進宮?”


    琴長生默然,琴家的樂師多,看皆沒有特別出色,又很有特點的,就好似琴家在琴七弦之後,再無第二人,這是一個家族的悲哀,也是沒落的開始。


    “還有,”八音漫不經心的說,“你讓誰去,我就折斷誰的手指頭。”


    “你……”琴長生手指著她,氣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八音拂開琴長生的手,“放心,如今我也姓琴,不會蠢地砸自個招牌。”


    話到這份上,琴長生還能說什麽,他頹然坐圈椅中,思來想去,除非老祖出馬,不然又有誰能製衡得了琴八音?


    他挫敗地揮了揮手,不得不妥協道,“既然如此,你當好自為之。”


    順利得了臘八節進宮的名額,八音心情不錯,她拍了拍手,轉身就走,根本不和琴長生客氣。


    回到宮商閣,軒轅神月眸子晶亮地出來問道,“八音,你有程姨的消息了嗎?”


    八音坐下倒了盞水,“暫且沒有,不過如果我沒料錯,她應該在紅妝樓暗牢,等我傷勢一好,我就去救她出來。”


    軒轅神月鬆了口氣,知道人在哪就是好的。


    八音轉而提起另外一件事,“還有一個月是臘八節,我帶你進宮,你可有什麽要計劃的?”


    聞言,軒轅神月吃了一驚,“進宮?”


    八音摸了摸他頭,意味深長地道,“我今天去找了端親王,你應該叫他一聲皇叔,在宮裏,他會幫你,關鍵你得想好,怎麽跟現在那位置上坐著的皇帝交涉。”


    “為什麽要交涉?”軒轅神月看著八音,神色老成的不像個孩子,“本就是同宗兄弟,他既然已經是皇帝,那就繼續當著吧,日後讓他聽我的就是了。”


    這意思,就是還是要將現在的幼帝給當成個傀儡,用的法子簡直和顏西祠沒兩樣。


    “八音,你想多了,”軒轅神月彎著眸子笑道,“他現在就是傀儡,不是顏西祠的就是端親王的,總歸不是個能自己做主的,這樣的性子,他也就隻能做好個傀儡,所以,繼續這樣就是了。”


    八音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我帶你進宮,就是想讓你現身於人前,頂著一頭白發,彰顯血脈正統,顏西祠就不敢在明麵上對你下手,宮裏頭,端親王也能保護你。”


    “我知道。”軒轅神月哪裏會不明白這些,“不過,你會和我一起進宮嗎?”


    八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軒轅神月正色,“顏西祠不會放過你的。”


    八音失笑,“我也不會放過他的。”


    軒轅神月遂不再多言。


    接下來的日子,八音以琴八音的名字,在琴家屬下的琴社現身過幾次,每一次,她都是以大紅衣袍青絲披散的模樣出現,懷抱七弦琴,那一顰一笑皆同從前的琴七弦一般無二,除卻那張臉,她仿佛就是琴七弦了。


    琴八音之名,迅速在王城引起轟動,更為讓人驚歎的,還是她精湛卓絕的琴技。


    以一曲《惜紅妝》,讓在場聽曲的人,紛紛動容,回憶起往昔,不禁感懷落淚,當真是餘音繚繞,三日不絕於耳。


    這樣神乎其技的琴技,縱使她麵容不是傾國傾城色,也引起了全城百姓的追捧。


    這一日,八音按下最後一個顫音,素手一抬,微微起身,朝琴社眾人一見禮,爾後懷抱七弦琴,飄然而去。


    琴社中的眾人,還沒誰從天籟琴聲中回過神來。


    “你以為回了琴家,就能保住軒轅氏?”凍徹骨髓的聲音娓娓而來,其中夾雜的力度感仿佛要將人的骨頭一塊一塊的敲碎。


    八音側身,就在樓梯口見著銀灰楓葉紋斜襟長袍的顏西祠。


    他一雙寒目深深地鎖在八音身上,背負雙手,抿著唇,不苟言笑。


    八音輕笑一聲,披散的烏發從臉沿垂落,她並未綰發,隻將額前的一小撮用一根紅繩綁在腦後,眉心墜著個豌豆大小的水滴形紅寶石,不施紅妝,素麵蒼白,可自有一股子讓人移不開眼的風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跟著,就那麽上了心。


    “你是當笑笑自己的天真。”顏西祠冷冷的道。


    八音眸色霎那銳利,她斜看過去,一瞬,鋒芒畢露,“我保不保得住,不勞你操心,倒是攝政王,要多保重,省的還活不到臘八節的時候。”


    顏西祠一把拉住她手腕,“你當真,要幫著軒轅氏?”


    八音瞥了眼手腕上的手,字字誅心的道,“不然呢?還要幫著你嗎?”


    不給顏西祠說話的機會,她繼續又說,“你算什麽東西?竊國逆賊罷了。”


    “吾不是!”顏西祠一字一字迸出齒關,“吾,流的同樣是軒轅氏的血!”


    八音並不相信,顏家是和琴家還有北烈家,一同並列的三大家族,隻不過,琴家自來出樂師,多用在禮樂和安撫人心上麵,而北烈家,則是為守護白發軒轅氏正統而存在,至於顏家,從前是軒轅氏手中的刀,掌金吾衛。


    可自打顏家出了個顏西祠,一切就都變了,先是北烈家的覆滅,跟著是把持朝政,反過來架空幼帝,竊取軒轅氏的基業!


    八音拂開顏西祠,眼梢凝起冰霜,“你是不是,與我何幹?總是早晚我都會親手手刃了你!”


    顏西祠定定看著她,真正的麵無表情,“吾就等著,吾倒要看看,你護著個黃口小兒,能走多遠,千萬莫要死在臘八節那天!”


    話落,他拂袖而去,衣擺翻飛,走的狠厲又決絕。


    八音冷笑一聲,對顏西祠知道她想幹什麽,半點都不意外,她本就是用的正大光明的陽謀!


    兩人這一遭,在琴社裏並未避諱旁人,自然不少人看見。


    不出半天的功夫,整個王城都在傳,因琴八音神似前攝政王妃,連才大婚不久的攝政王都忍不住心動了,親自來琴社聽琴不說,還攔住了伊人去路。


    八音沒有因此而惱怒,該說她其實是故意為之,王城裏,真正最惱怒的人,是如今的攝政王妃眉嫵。


    “嘭”她狠狠摔了案幾上一套粉彩薄瓷茶盞,“王爺真去了琴社?還親自見了琴八音?”


    倦鳥單膝跪地,低著頭道,“是,屬下親眼所見。”


    “賤人!”眉嫵一拍案幾怒喝道,“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必定是想勾引王爺報複我!”


    倦鳥沒說話,她隻是無甚表情的聽著。


    眉嫵暗自磨牙,她深呼吸幾口氣,才道,“他們之間說了什麽?”


    倦鳥道,“離得太遠,屬下沒聽到。”


    “沒聽到?”眉嫵揚起眉,她走到倦鳥麵前,“你告訴我沒聽到?”


    低著頭的倦鳥,眼神一暗,“是,屬下不曾聽到。”


    “沒聽到我要你何用!”眉嫵粉麵含煞,一腳踹在倦鳥心窩,將人踢的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滾!”眉嫵神色暴虐,心頭一波一波想殺人的衝動。


    倦鳥拖著疼痛不已的胸口,眼前發黑地走了出去,一直到走出眉嫵視野範圍,她才靠著廊簷柱子,大口地喘氣。


    她知曉眉嫵喜怒無常,可眼下,她脾性卻是越發的古怪了,牡丹苑,接連三天,抬出去四具婢女屍體。


    倦鳥覺得,她或許應該接幾個任務,暫時離開王城。


    她閉上眼睛,額頭全是痛出的冷汗,整個人像又受了一回重傷一般。


    “死了?”有嘶啞低沉的聲音在她麵前響起。


    倦鳥猛地睜眼,就見一張萬分普通平凡,又熟悉的臉——八音!


    她愣了下,左右看了看,確定這是攝政王府,還是大白天,可麵前的人並不是幻覺。


    八音饒有興致地看著麵前的人,她這樣的反應速度,哪裏像個殺手,但緊接著倦鳥的舉止更有趣了。


    她閉上了眼睛,像靠在柱子邊睡著了一樣,什麽都沒看見!


    八音輕笑出聲,她越過她,直接往眉嫵的房間去。


    倦鳥沒聽到腳步聲,等了一刻鍾後,她睜開一條眼縫,確定麵前沒人了,才趕緊起身離開,她還不忘對周遭的婢女護衛打了聲招呼,表示樓主正在氣頭上。


    婢女護衛誰都了解,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靠近房間。


    倦鳥眸色閃爍,不是她不救眉嫵,那人可是琴八音,她不是對手罷了。


    而此時房間裏,眉嫵看著麵前的人,幾乎將牙齦咬碎,“好得很,你竟然還敢前來,今日我就叫你有來無回。”


    八音漫不經心地在房間裏走了一圈,雲淡風輕的道,“我為何不敢來?這攝政王府,我可是和你一樣熟悉。”


    眉嫵二話不說就要動手,八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到她麵前,一把扣住她手腕道,“我的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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