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外麵沉默不言的民眾,左晉莫名感覺到自己並非是站在縣衙門口。自己身處的位置應該是在一大堆柴薪周圍。</p>


    “大家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左晉咽下一口口水站出來說道。現在的當務之急便是穩定住眼前的這些民眾。左晉雖不知百姓們的集會背後是否有人組織,但無論如何再放任那個張定遠講下去的話自己怕是要直視這一陣狂風了。</p>


    “大人,您就放過楊縣令吧。”一位老婦人顫顫巍巍的跪倒在地上求情到。這位老婦人身著一件破布衣服,一雙粗糙的黝黑色手上遍布著老繭。</p>


    “大人,求求您放過楊縣令吧!”在老婦人背後的百姓們就如同風吹稻花一樣忽地全部跪了下來,但這樣的跪拜卻實在讓左晉感到難辦。</p>


    左晉將視線轉到那一位西安來的張定遠身上希望對方此刻可以站出來下令放人。畢竟這事情說容易也容易,說難辦也確實難辦。但是無論如何一旦在此處把這些淳樸的百姓們給惹急了,難免對方不會做出什麽過激舉措。</p>


    “楊縣令,你怎麽看啊?”張定遠眯縫著一雙眼睛,等待著那位被上了刑具的縣令說話。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上實在是他沒有預料的,但他卻不認為這是自己有所錯誤。他更多的還是認為這位楊縣令想借助著民意而逃離懲罰。</p>


    如果民意有用,那麽陝西這麽多的州縣豈不是都可以不要征兵了?那麽誰來擊潰李自成?這位張大人如此想到。</p>


    “眾位父老鄉親,大家,大家都起來吧。”楊遇禮則根本沒有去看那一位麵色狠戾的上官。此刻在他正用一雙飽含淚水的眼睛在看著他眼前的那些百姓們。“楊遇禮我有幸遇到諸位實在是我楊某人莫大的福分啊!”</p>


    “請大家相信,朝廷是不會扔下大家不管的……”</p>


    不,朝廷是會丟下大家不管的。聽著楊縣令的發言左晉默默在心中想到。朝廷的存在並不在於善與惡,而在於穩與亂。既然李自成亂了,那麽朝廷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剿滅他,而同州縣的這些老百姓便是代價之一。</p>


    一麵如此想著左晉一麵暗暗慶幸眼前的這位楊縣令依舊是大明王朝的支持者,如果對方此刻再添油加醋一番。左晉這些人難免會葬身於憤怒百姓們的草叉鋤頭之下。</p>


    “大家先回去吧,我楊某人此次入西安不會有什麽事的。”</p>


    “是的,楊大人此次入西安隻不過是例行傳喚而已。”左晉說是如此,但他在見著楊遇禮身上剛剛套上的刑具時又實在是感覺諷刺。</p>


    “楊大人身上的刑具不過是玩笑。戲做,戲做而已。來人啊,馬上把楊大人身上的刑具給我解了。”</p>


    幾位士兵見著左晉如此說話終於鬆下一口氣,他們可不樂意和眼前的這些婦孺們去拚個你死我活。這不僅僅是出於對自己生命安全上麵的考量,這更在於良心上的虧欠。但正當他們要有所動作時,那一位臉色愈發發黑的張定遠發話了。</p>


    “我倒要看看誰敢來解這個犯人的鎖!”張定遠的一番話語就像是丟入沉寂池塘的一刻石子一樣,隻在片刻後同州這個小小的池塘裏便出現了漣漪。百姓們憤怒的抬起頭站起身來,一部分人更是在後頭高呼要武力解救楊縣令。</p>


    左晉在見事不妙後向前快走了兩步,走到了百姓方的陣營。隨後他再轉過頭去指責滿臉橫肉的張定遠。</p>


    這下子張定遠真的心慌了,他以為自己稍稍威脅一下左晉,對方便會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p>


    通過在這一路上的觀察張定遠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左晉的性格,他認為對方不過是一位精於戰事而短於政務的普通軍人而已。更何況左晉還是孫傳庭所看重的人,他料想左晉為了報答孫傳庭的厚愛必然會全心全力的支持孫督師的舉措。</p>


    但他錯了,左晉之所以對他表現出支持的樣子實在是左晉一眼便看出了這位張定遠與自己不是一路人。所以為了防止對方對自己的騷擾,左晉隻好偽裝成一副不通於政務的樣子。</p>


    這個法子雖好,但卻實實在在的給這位張大人一種錯誤的感受,他以為自己可以對這位指揮使呼之即來揮之既去。</p>


    “左指揮使,你,你是要違背孫大人的命令嗎?”張定遠終於展現出他色曆內茬的本質來。他的雙腳不自覺的開始發顫,但盡管如此他依舊不肯放軟自己的語氣。</p>


    “孫督師的命令不過是將楊縣令送至西安,這其中可並沒有什麽要上刑具。”左晉一麵說著一麵對著身後的百姓們說道:“孫大人是愛惜各位的,隻不過有一些小人在下麵不按孫督師的意思而已。”</p>


    說著這違心的話語左晉自己都感覺到虛偽,進行征兵和抓人就是孫傳庭一再所強調與推行的。但左晉不敢直接去說孫督師,因為這樣子很可能直接導致整個同州縣對西安府的不信任。那麽便隻好采用中國自古以來的老辦法了——推給所謂“小人”。</p>


    世人都說是秦檜害死了嶽飛,但事實正是如此嗎?如果沒有宋高宗趙構的允許,秦檜真敢如此嗎?當然不敢,說到底秦檜不過是趙構在朝政中的出聲筒罷了。真正想殺且有能力殺嶽飛的有且隻有一人,那便是趙構。</p>


    但世人不敢直接辱罵皇上,所以便將這口鍋盡數扣在了秦檜身上而已。雖然這樣秦檜他也不冤就是了。左晉現在的所作所為也是如此,他作為孫傳庭一手提拔上來的人自然不會去反對孫傳庭。畢竟孫傳庭倒了對他並無好處,所以他也將孫傳庭與張定遠給隔離開來。</p>


    好名就由那位身處西安府發號施令的孫大人來擔,罵名便就暫且由這位張定遠來承受。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這小手段的端倪來,因為酷吏張定遠就是孫傳庭,而孫傳庭就是張定遠。</p>


    二者並無什麽區別,區別僅僅在於孫傳庭不經常與百姓們接觸。而張定遠卻時時出現在眾人的眼前罷了。</p>


    縣令楊遇禮也看出了左晉使的這一小手段,所以他相當理智的保持了沉默。但身在局中的張定遠就沒有這麽冷靜了。</p>


    “左…左指揮使。這抓人和上刑具你可都是同意過的。你怎麽這個時候……”</p>


    “胡說八道!”張定遠的話還未說完便為左晉所打斷,他仰起頭高聲對著張定遠身後的士卒們問道:“是我要抓楊縣令的嗎?是我要給楊縣令上刑具的嗎?弟兄們你們來好好說道說道!”</p>


    聽著左晉對他們發問了,眾位士兵趕緊搖了搖頭。這一方麵在於左晉是他們的指揮使,另一方麵則在於左晉剛才的確是沒有說過這些。</p>


    “鄉親們,大家都看見了。都是這個所謂的張大人在這裏亂事,大家讓出一條路來。我左某人將張大人和楊大人一同帶去西安,讓孫督師來明辨是非。大家說好不好啊?”</p>


    </p>


    “好。”在一陣沉默後眾位百姓終於讓出了一條道路出來。這些淳樸的百姓相信也樂於相信皇帝是好的,錯的都是諸位大臣。</p>


    但可惜,這實在是一種幻想。畢竟如果皇帝是好的,那麽他怎麽會用錯的諸位大臣呢?皇帝不在乎手下的大臣是好是壞,皇帝在乎的僅在於這大臣是否可以維係他這一姓天下的存續。</p>


    在將楊遇禮身上的刑具解開後左晉一行人終於得以離開,而離開同州縣後那一位張定遠才終於反應了過來。</p>


    “左指揮使用的好手段啊。”張定遠冷冷的發言到。</p>


    “不敢,不敢。我這也是實在無法,還請張大人多多見諒。”雖然說左晉的官階是正三品的指揮使,但礙於大明一脈相承的重文輕武。左晉這個所謂的三品武官換算成文官恐怕是五品去了。</p>


    “嗬,別。左指揮使還是想辦法找孫督師解釋去吧。”張定遠冷笑一聲,顯然是要與左晉不對付了。</p>


    夜晚一行十五人行至潼關外的一處村落,在見到天色已晚後眾人旋即在村落外一處紮營休息。看著眼前在風中搖曳的火光左晉不免覺得心累,他原以為認為自己是不用做這些糟心事情的。</p>


    “今日的事情多謝左大人了。”楊遇禮沒有睡下去,他緩緩走到左晉身側坐下來說道。那位張大人在放下一句‘你們自己在外邊過夜吧。’後便大搖大擺的到村落中村長的家中過夜去了。</p>


    “哪有,今天還是得多謝謝你。如果你要是跟著一起不冷靜的話,我這一顆頭顱保不保的住還是個問題呢。”左晉擺了擺手,繼續往火堆裏麵添著柴。</p>


    “我不過是盡一地父母官的本分罷了。畢竟鄉民們要是殺了上官,那便是謀反。大軍是要蕩平同州的。到了那個時候又是一片生靈塗炭。”</p>


    “嗬。”左晉笑了笑,他轉過頭對著這位楊縣令說道:“被刀砍死和餓死是兩種死法,但是要我去選的話我還是樂意選擇被到砍死。畢竟這樣死的痛快些。”</p>


    楊縣令啞住了。</p>


    他看著眼前閃爍著的火光一雙眼睛流露出異樣的神情,他明了左晉的言外之意了。但他卻不理解左晉這樣說的理由,他就不害怕自己告發給孫傳庭嗎?</p>


    “看我幹嘛?”見到楊遇禮的一雙眸子死死的盯住了自己左晉不免感到訝異。“我剛才隻是的確覺得餓死很難受才那樣說的。”</p>


    “嗯。”楊遇禮點了點頭將自己的視線收了回來。</p>


    正當二人在火堆旁沉默時,在不遠處的村落傳來了爭論的聲音。隨著這聲音而來的還有婦女無可奈何的哭聲。左晉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頗為好奇的向著聲音的來源走去,而那位暫獲自由的楊縣令也不想著逃跑,隻是默默地跟著左晉往村子裏麵走去。</p>


    二人行至村子西麵的一座房屋外,左晉見著一位小吏正對著一位老婦人說些什麽。而老婦人隻是依靠著門框在哭泣。</p>


    “這是?”左晉出言發問道。</p>


    “噢,大人好。”見著一身官服的楊遇禮,小吏下意識的便以為是一位縣官和他的下人巡查而來。他聽村子裏的其他人說過了,村子邊上有大人物在休息。</p>


    “嘖。”左晉嘖了嘖嘴,但他也無話可說。畢竟他嫌甲胃太重而將那玩意放在紮營的地方了。</p>


    “這裏是什麽情況?”楊遇禮疑惑道。</p>


    “回大人的話,上麵不是要征兵嘛。這戶人家還差一位。”小吏指著哭倒在地上的老婦人說道。</p>


    而那老婦人見到有位官服模樣的大人物站在臉前不僅哭訴起來:“求求大人您網開一麵吧。民婦家中就剩下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子了,這樣是再征走我這一家可怎麽活呀!”</p>


    “唉……家裏的兒子逃難去了嗎?”楊遇禮關切問道。</p>


    “他家的大兒子前些年跟著汪大人死在了襄城,二兒子去年跟著孫督師去了河南。三兒子在白蓮教造反的時候加入白蓮教了,至今也沒有個消息。”小吏替那位老婦人回答了楊遇禮的問題。</p>


    “既是如此,那麽怎麽還征她家的男丁呢?”</p>


    “唉,這孫督師說三戶取一壯丁。可是其他兩戶都沒有,那可不就找她家了嘛。”</p>


    “唉……”左晉站在楊遇禮的身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他順著老婦人未關好的門向屋內看去。有一個年輕些的婦人正一臉擔憂的望向門外,在婦人的懷中還有一個正在哺乳的嬰兒。</p>


    小婦人的衣物破的厲害,連胸脯都遮掩的不嚴實。但這樣的一個家庭卻依然要飽受著征兵之苦。</p>


    唉…….看著眼前還在和小吏交談的楊遇禮。左晉不由得後退幾步,他把視線往天上看去但烏雲重重別說是月亮了連星星都不曾有看見。</p>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左晉踏著夜色緩緩往紮營的地方離去。他並非不想管,但這又有什麽用呢?陝西這片土地上又有多少家庭此刻正在被石壕吏捉人呢?</p>


    “嗬。”左晉苦笑兩聲,他自己也是所謂的石壕吏。</p>


    唉……</p>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p>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p>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p>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p>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p>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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