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技術部主管的辦公室,我好心對待前來胡鬧的技術部一組組長王曉宇,希望幫助她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並且如果她願意,我甚至可以向大管家提議聘請她做我的助手,做技術部的副主管。誰知她卻以惡報對待我的善意,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用一把利刃狠狠地刺進我的腹中。我身受重傷,勉強爬到了辦公室門外求救,終因體力不支,倒在了血泊中。


    當我被刺後,疼痛、恐懼一起襲來,尤其當疼痛實在難忍、尤其當看見自己的血像小水管裏的水汩汩往外直淌的時候,我真害怕自己逃不過這一劫,支持不了多久就會倒地身亡了。我後悔極了,今天王曉宇的表現很不正常,和一個瘋婆娘沒有什麽兩樣,對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我怎麽就這樣沒有警惕心、沒有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呢?看來我被刺傷盡管主要是她的責任,但也怪自己太不小心,竟沒有想到有人會針對我實施這種窮凶極惡的報複。我今後必須多留一個心眼了,可是……可是我還有今後嗎?


    腹部的疼痛在不斷地加劇,我每爬一步都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刀又無情地在傷口上割了一下似的(傷口上本來就還插著一把刀呢),我的手已經按不住從傷口激流而出的鮮血了,其實按住傷口本身就是一種劇痛。這是第一次,我身體裏的血是如此瀟灑而無節製地不停地往外流淌啊,而我的呼吸也在這其間變得越來越困難,胸口悶得厲害,眼前一陣一陣地發花,隨時都可能就此睡去了。


    幸運的是,王曉宇不知是因為嚇傻了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原因,沒有凶神惡煞般地撲上來拔出還深嵌在我腹中的尖刀,對我身體的其他部位再狠狠地戳幾下,也沒有撲上來把紮進了一半的刀再狠毒地全部刺進去。當我終於一點點艱難地爬到門外,在昏厥前一刹那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看見走廊上似乎有一個人影——那兒幸虧有個人影啊——我用盡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向那個人影呼喊救命。


    如果剛才我說的這一切都不幸是往相反方向發展的話,恐怕此時我隻能躺在墓穴中而不是落霞小樓我自己的床上了。


    當我昏過去的時候我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異常詭異恐怖的夢。我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漆黑的世界裏像鬼魂似的到處毫無目的地遊蕩著,突然感到腹部劇痛,用手一摸,竟然發現肚子上破了一個大洞,那個大洞裏麵越來越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肚子裏不停地噬咬撕扯著。我迫不得已把手伸進那個大洞中要把噬咬撕扯我的東西掏出來,可是抓出來的卻是自己的肚腸,越拉越長,越拉越長,那個東西仍然在我肚子裏不停地噬咬撕扯著,沒有一刻疼痛稍見緩解。等我把自己的肚腸一根根全部拉出來之後,我發現肚子裏突然空了,完全變成了一個空空的皮囊。肚子裏沒有東西還能活得成嗎?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又忙不迭地把拉出來的腸子重新再從那個大洞中一點點地塞回肚子裏,可是腸子亂糟糟的,任我怎麽努力都塞不進去呀,我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恐懼,越來越大汗淋漓。天哪,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於是慌慌張張,兩手抖得厲害,越想把腸子盡快塞回去,就越無法把腸子塞回去,我一急,手中稍一用力,竟然把腸子扯得斷成兩截,血水流了一地。我看大勢已去,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救不回自己了,於是放棄了努力,把斷裂的腸子往地上一扔,大喊一聲,身體仰天跌倒,再也爬不起來。


    我身上的衣服從上到下都已被汗水浸透,好像才從濕漉漉的泥塘裏爬出來似的,每一寸肌膚又黏又膩,黏貼在一起,又好像有無數的小蟲子在到處噬咬,麻癢刺痛,難受得要命。


    我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有死?如果我已經死了,為什麽還有如此切實的感受,雖然這種感受讓我痛苦不堪;如果我還沒有死,為什麽我見不到光亮,見不到其他人,見不到這個真實世界裏的任何東西。難道我現在正介於生與死兩者之間,這種讓我正在遭受的罪就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嗎?可是我做錯了什麽,非要讓我遭受如此殘酷的懲罰呢?


    在這生與死的掙紮和折磨之中,我才漸漸地發現我原來還沒有死,我才漸漸地發現我原來還有一點知覺,僅存的一點點知覺:聽覺、嗅覺和觸覺。我聽見在我的身體外麵有風的聲音,風好像在遙遠的地方吹動木葉,在輕輕地唱歌,嗚咽而幽怨。我聞到一絲淡淡的清香,那應該是花園裏的幾樹桂花,前幾日還不見花蕾,現在已經完全開放了嗎?應該是的。我碰到了……我碰到了一隻手,的確,它是一隻手,它是一個人的手,它是一隻強壯而有力的手,那隻手正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已經握了很長很長時間,卻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我沒有把我的手從那隻手裏抽出來,因為一來我根本沒有力氣去這麽做,此刻我幾乎全身都無法動彈,二來在我冷冰冰的手上,正需要那隻手掌心軟軟的溫暖,好像有一股暖流從它上麵源源不斷地傳來,再通過我的手傳到我的臂膀,再從我的臂膀傳到我幾乎已經凍僵麻木的體內,漸漸地使我的心溫暖、融化,複活過來,蘇醒過來。


    這是誰的手?是誰一直用他溫暖的手緊緊地握住我冰冷的手?我不知道。我想問一問,可是問不出來,雖然我感到我的嘴唇能輕微地翕動兩下,可是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甚至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但是那隻手,那隻手的主人竟然令我訝異地感到了這一點點極不明顯的變化,因為在我的嘴唇微微翕動的時候,我感到那隻手也輕輕地顫抖了一下,雖然顫抖了一下,卻沒有鬆開,而是握得更緊、更加有力了。


    我心裏有點緊張,更多的卻是放鬆,甚至還有一點羞澀,抑或是一絲甜蜜,因為我的手從來沒有被別人這樣握過,緊緊地握著,久久地握著,如此溫暖舒適地握著。在我的內心深處竟然有那麽一點點希望,我好希望這隻手就這樣握著,永遠地這樣握著,不要鬆開啊,我好希望這隻手的主人不要離開我,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暗無邊際、恐怖孤寂的地方啊。是的,我一個人在這裏會孤獨,會害怕,會枯萎,會凋謝……


    我就這樣在溫暖和甜蜜中睡去,醒來,又睡去,又醒來。無論我是睡還是醒(我所謂的醒,隻是指從無知覺到有知覺而已),我都能感到那隻手在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一刻也沒有放鬆過。


    我心裏充滿了感激。我想如果我此次大難不死,醒來後我一定要好好地感謝這個一直握著我的手、給我溫暖、給我力量、給我勇氣的人,無論這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醜,當然……當然我更希望這個人是一個英俊的年輕男子。


    然而有一天,當窗外溫暖的陽光再次照在床邊,我也再次從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來的時候,卻突然發現那隻一直握住我的手的手不見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已經能睜開眼睛了,我已經能再次看見這個熟悉的世界了,可是我卻無法看見那隻手。那隻手呢?它到底到哪裏去了?


    房間裏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我心裏莫名地感到失落,一股惆悵的悲哀籠罩著我,我為此而深感遺憾,我好像丟失了一樣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似的。它是那麽寶貴啊,它可能再也不能尋回了,它可能隨著我的醒來就永遠地從我的生命中失去了。咳,一想到這裏,我感到的已不是蘇醒後的喜悅,也不僅僅是淡淡的惆悵,而是滿懷的憂傷,憂傷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那隻溫暖的手啊,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呢?你怎麽能忍心讓我醒來後卻因為看不見你而為你傷悲、為你落淚呢?


    我手腿並用,掙紮著坐了起來。


    雖然腹部還有一陣陣地疼痛,但顯然已經不構成大礙了。我坐在床上,斜倚在床頭,這樣感覺更舒服一些。連日的躺臥已使我頭昏腦漲,我已無法再安靜地躺在那兒想問題了。


    此時正值清晨,臥房裏窗戶大開,窗外鳥語花香,陽光明媚,清風送爽,這是一個令人愉快、讓人舒適的日子。


    正在這時,我聽見房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不一會門開了,進來一個人,正是侯凱勝。當然是侯凱勝,他是醫生,我是病人,這幾天我這裏正需要他。


    侯凱勝一進門,看見我坐在床上,精神比任何時候都好,笑著說道:“戴小姐,你醒啦。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看來你的身體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我真為你高興。”


    我見侯凱勝拎著一袋水果走進來,說道:“多謝侯醫生,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侯凱勝的臉上始終少不了笑容:“戴小姐真是很少感謝我的,聽見你的感謝話,真讓我比吃了蜜還甜。”說著,他吐出舌頭在嘴唇邊轉了一圈,好像真的吃了蜜黏在嘴上似的。


    我知道這個人說著說著就沒有什麽好話,於是把話題一轉,問道:“王曉宇呢,她怎麽樣了?”


    “哇,你還關心她呢?她可是給了你一刀。”說著,侯凱勝用手做了個刀刺的動作,繼續說道,“如果不是搶救及時,此刻你哪裏還有命在。”


    “先不管她對我做了些什麽,我隻想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她還能怎麽樣?我聽說自基地成立以來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你說她還能怎樣,肯定不會有好結果啦。”


    “那麽,她……她是被抓起來了?”


    “不,她沒有被抓起來。”


    我聽說王曉宇沒有被抓,感到非常奇怪,這似乎和侯凱勝先前說的話頗有矛盾,而且我心裏也五味雜陳,亦不知是酸甜還是苦辣。


    “那麽,她……她……怎麽了?”


    “死了。”


    “死了?”我心頭猛然一震,“她死了?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


    “就在她刺你的那一天,她就死了。她推開了那個辦公室——你知道是哪個辦公室——的窗戶,把一個水晶球推了下去,我真不知道她從哪裏得到的這個水晶球,不知道她為什麽又把水晶球推下去,總之她這麽做了,然後……然後她縱身一躍。你知道,從那麽高的樓上跳下來,根本就沒有希望幸存的。”


    “她……她跳樓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或許她知道刺殺你的嚴重後果,害怕自己承擔不起,隻好跳樓自殺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喃喃自語,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怎麽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其實,這是她最好的解脫方式。”侯凱勝大概看出我內心的不安,說道,“你知道,如果她沒有自殺,等待她的是什麽,那真是生不如死。還是死了的好,還是死了的好。”他說最後這兩句話時,目光凝視著窗外,頗像一個哲人在思考人生。


    可這是什麽樣的人生啊?


    王曉宇為了技術部主管的職位而變得瘋狂,瘋狂得竟然舉刀殺我,並且自己也從那幢她已經為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大樓上跳下來,從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事情的結局嗎?這就是事情應該有的結局嗎?


    聽見王曉宇的死,我心中不是解脫,而是一陣一陣的痛,這種痛並不比他刺傷我的那種痛好多少。


    我深深地沉默下去,這種沉默讓我感到揪心,感到痛苦,而這個世界是多麽的奇怪和無奈。


    王曉宇死了,我的心卻沒有死。這一切都像表麵上看起來的那麽簡單嗎?這背後有沒有隱藏著其他還不為我知道的秘密呢?


    我的心隨著王曉宇的死似乎變得更加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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