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在雪中飛舞。


    劍氣劃開了雲層,星與月感激地將光芒灑落下來,投射在墨君身上。


    墨君的身後,出現了一輪滿月,頭頂,是漫天星辰。


    他雙手執劍,身形微躬,蓄勢待發。


    他的身影,如書中的俠客,詩中的謫仙,畫中的天神。


    為這一劍,他準備了一年。


    這一年裏,踏雪靜靜地立在斷崖峰頂,將天心宗鎮在劍鋒之下,吸納著日月精華,天地熒輝。


    劍有靈,意長存,踏雪斬天心。


    這一年裏,墨君不練功,不練劍,他將靈氣蘊養在體內,將劍意深埋在心底,隻為了喚起他最熾熱的戰意,隻為這最後一刻的石破天驚。


    東門那一瞥,讓墨君無法釋懷,讓他的劍意到達了頂峰。


    人有靈,念不滅,白袍斬太極。


    而這一刻,人劍合一。


    風在長嘯,花在飄舞,漸漸迷了柳千重的眼,吞了他的神。


    恍惚之中,他看到墨君出了一劍,但他卻看不清這一劍。


    這一劍,吞吐著月輝,吸納著星光,散發出漫天的殺機。


    這一劍,氣吞山河,睥睨天下。


    可翻江,倒海;


    開天,辟地;


    可乘風,破浪;


    摘星,斬月。


    這一劍,包羅萬象,變化萬千。


    劍出,有風起;


    劍揚,有雲湧;


    劍劈,有雷動;


    劍收,有雪落。


    雪……柳千重看到了漫天的雪。


    這雪,讓他想起了那年,揚州那場罕見的大雪。


    那年,柳萬裏十二歲,柳千重十歲,他們的三弟才剛剛出生沒多久,還不會走路。


    隔壁家的一個姓宮的小姑娘幫他織了一個竹簍,柳千重就將三弟放在這竹簍裏,整日背著。


    這個宮家的小姑娘叫宮薔,長得水靈靈,俏皮可愛,柳萬裏和柳千重都偷偷地喜歡著她。


    他們的家在揚州與吳地交界處的某個小山村裏,父母早亡,給他們留下了一大筆債。三兄弟相依為命,靠著獵些野物,砍些柴薪,種些蔬果賣掉換錢。


    那年,大周還未一統,天下戰亂,民不聊生。


    那年冬天,天降大雪,百年罕見。


    整座山覆蓋著一層白,白的刺眼。


    大雪封了山路,凍壞了莊稼,野物也躲藏了起來。


    人們靠著家裏儲存的一點點糧食度日,但根本吃不飽。天寒地凍,死者不計其數。


    宮薔是地主家的女兒,家中還算富裕,便偷偷地拿些麵餅送給他們。


    柳萬裏堅持不要,他們是欠債的窮小子,而她是富家女兒。一旦被發現了,自己三兄弟被打死就算了,反正賤命一條,但她也會被連累。


    柳千重將弟弟捂在懷裏,流著鼻涕,縮在炕頭衝著宮薔笑,說他們能撐得住。隻是他笑的很僵硬,一張小臉凍的連表情也做不出來。


    宮薔也衝著他笑,笑著說他們不拿的話自己就全部倒了。


    柳千重覺得這是他見過最漂亮、最可愛的笑容。


    宮薔把那一籃子麵餅、饅頭還有些芥菜塞給他們,然後離開了,走的時候千叮囑萬叮囑不要跟別人說。


    那籃子冒著熱氣,散發著香味,極為誘人。


    柳萬裏讓他們先吃,說自己不餓,然後說自己不能白拿別人東西,於是打算去山上砍些木柴,找些野味還給她。


    柳千重覺得他大哥瘋了,這個時候出去跟找死沒什麽分別。


    但柳萬裏是個固執的人,他認定的事,就一定要去完成,沒人能阻止。於是他披著一件滿是補丁的破大衣出了門,闖入那皚皚白雪中。


    柳千重決定去找宮薔,這個時候隻有她能阻止他。


    弟弟不能落下,這小家夥還不會自己吃東西,要背著,但不能凍著。柳千重給他裹了幾層,看著他通紅的小臉,覺得還不夠,又把自己的衣服脫了,罩在他身上。


    然後柳千重麵對著宮家的高牆犯了難。


    正麵敲門是肯定進不去的,隻能爬牆。宮家的牆很高,上麵全是雪,還很滑。所幸他知道宮薔住的院子在哪。


    若在平時,柳千重隨隨便便就翻進去了,然而現在他手腳僵硬,試了幾次,都摔了個鼻青臉腫,疼的他想哭。


    但是弟弟先哭了起來,嚇得柳千重急忙捂住他的嘴。


    然而隔著牆傳來了宮薔的聲音,顯然她聽到了哭聲。


    柳千重笑了,還有這種方法?


    然後他把他大哥的事跟宮薔一說,宮薔怒罵他們兩個蠢蛋,接著便偷偷溜了出來,拉著柳千重去找柳萬裏。


    柳千重一陣心猿意馬,宮薔的手紅紅的,很酥,很軟。


    隻是,大雪封山,剛走過的腳印,轉眼便沒了痕跡。山這麽大,怎麽去找人?


    宮薔一臉神棍的表示,他們有緣分,有緣自然就能碰到,好在那個蠢貨還沒走多遠,找到之後一定要揍他一頓,然後把他拽回來。


    柳千重覺得她很不靠譜,於是決定循著以前經常走的路線碰碰運氣。


    雪很厚,幾乎漫過了兩人的膝蓋,每走一步都是那麽地艱難。但柳千重覺得,跟喜歡的人一起,就不難。


    隻是,他身體強壯,宮薔卻一直是在硬撐著。直到她倒在了雪地中,柳千重才發現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蛋。


    那大概是柳千重第一次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但眼淚就這麽突然間流下來了。


    兩人找了一處山洞生起了火,打算休息一下。


    稍微吃了些東西,宮薔的小臉終於恢複了些血色,柳千重問她為什麽這麽拚命,她也隻是嘿嘿一笑,便欲再次上路。


    而這次,柳千重說什麽都不同意,兩人正爭執間,柳萬裏卻在外麵順著煙跡尋了過來。


    上天總是比較眷顧蠢蛋,柳萬裏是一個,宮薔也是一個。


    柳萬裏真的獵到了野兔,三人美美的吃了一頓,還喝了一些偷出來的黃酒。


    宮薔神色微醺,臉頰紅紅的,告訴他們一件事。


    父親給她安排了一門親事,對方是郡守家的公子,開春之後,自己就要被送過去了,所以……


    “帶我跑吧。”宮薔眨了眨眼睛,瞳孔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


    柳千重至今無法忘記,那是他聽過的最動人的一句話。


    隻是,每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背後,總會有一個失落的人,但柳千重還是笑著為他們送上了祝福。


    宮薔嫁給了柳萬裏,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後來,宮薔生了一個女兒,取名柳芊芊。柳千重抱著她,覺得她像極了她的母親。


    不久之後,宮薔大病一場,最終撒手而去。臨終之際,柳千重去看望她,她流著淚,附在他耳邊說出了最後一句遺言。


    “對不起,耽誤了你一生。”


    柳千重淚如雨下,宮薔與柳萬裏新婚那晚,他都沒有哭。直到這一刻,他在知道,原來這個女孩,什麽都看著,記著。


    那晚,他喝的大醉。


    因為喝醉的時候,什麽都能忘記。


    如今,又是一場大雪。


    隻是跟那年的大雪比起來,那年的雪,明明很冷,卻感覺很溫暖;如今的雪,明明那麽溫暖,卻冷的徹骨。


    恍惚之間,柳千重仿佛聽到了一陣琴聲,那聲音由遠至近,綿延而悠長,音色淒冷、哀怨而婉轉。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


    那琴弦撥動的聲響,仿佛彈奏著他的一生,在一生中的三個分叉路口中,走的每一步都是那麽地令人歎惋。


    曲終,雪落了。


    血,也落了。


    那是……


    錯,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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