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百奇僅憑著一己之力攔在了養生殿外,千名血旗軍寸步難進。


    他身穿的夜行衣已經被血水浸的濕透了,頭上戴著的鬥笠早已不知道飛到了哪裏,起初嘴裏叼著的那枚草根,也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就這樣握著一柄鬼頭刀,毅然地攔在了門前,雖隻身一人,卻穩如泰山。


    鬼頭猙獰可怖,鼻間還係著銅環,揮舞的時候叮當作響,隻是這微弱的聲音早已被喊殺聲所淹沒,沒有人能用耳朵聽見。


    但這叮當聲卻在柳百奇的心中奏鳴著,一聲便是一刀,一刀便是數命。


    數不清的火把將他包圍了起來,轉眼間便把這不大的地方照的透亮,恍如白晝。紅袍紅甲如盛放著的火焰熊熊燃燒,血光四溢,如同一片血海。


    柳百奇咬下了一塊衣布,纏繞在自己胳膊上的傷口處,隨後掃了一眼麵前這些前赴後繼、怎麽也殺不完的血旗軍,大笑一聲。


    他笑自己也許不該這麽輕易地誇下海口,這些血旗軍畢竟是百戰之師,個個身手不凡,骨子裏還有一股狠勁,就算明知自己會死,也會拚命咬下對方的一塊肉。


    柳百奇自謂此刻若是要逃跑,他們定然奈何不了自己,隻不過他說的是要守住這個門,看起來似乎要用命去完成了,在這平地上,他毫無優勢。


    除了這群血旗軍外,還有一個難纏的對手。


    柳百奇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遠處正對著他的那名將領,他聽說過這人名叫元泰,也聽說過這元泰便是那日攻下天心宗總壇的血旗軍統領,更聽說過就連金剛夜叉明王正麵對上他的時候,也占不了便宜。


    而這個人,也拿著一把刀。


    隻是這把刀的刀杆很長,刀頭形似半弦月,背麵有歧刃,刀身穿孔垂旄,刀頭與柄的連接處有龍行吐口,其形如蒼龍吐珠。


    柳百奇聽說過這把刀,其名為“掩月青龍”,乃是大周開國皇帝微生統留下的五把神兵之一,據說其出自仙人之手,削鐵如泥,吹毛斷發。


    柳百奇苦笑一聲,望了望手中這柄普通的鬼頭刀,刀刃已經卷了,還有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缺口,凹凸不平,莫說是砍人,柳百奇甚至擔心自己揮舞的時候刀身都會脫離刀柄飛了出去,萬一砸到了自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因此後來他便拚命催動著體內的靈氣,靠著氣刃斬將殺敵。


    隻不過氣有盡時,而眼前的敵人卻沒有盡數。


    但好在柳百奇自謂比金剛夜叉明王要強個不少,當下也沒讓那個元泰好受,但若是真論二人誰會先倒下,柳百奇心中還是有點數的,這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看就看,自己到底還能拖多久。


    “元將軍!”


    望著元泰猛衝上前,又被柳百奇一刀逼退,身後的血旗軍禁不住大喊道,心中是擔憂無比。


    此刻元泰也是渾身浴血,與柳百奇如出一轍,但柳百奇身上的血大都不是自己的,而元泰身上的血,有近一半是自己流出來的。


    元泰低垂這頭,一手握著刀杆撐立在地麵上,額間脖間流著汗,臉上的肌肉已經繃的不能再緊了。他右眉劃至左腮的那道刀疤,此刻卻是火辣辣的疼,一如此刻他全身的劇痛一般,顫抖不已。


    掩月青龍,如有千斤重。


    他右眉處的那道刀痕,是當年在亂軍之中為了保護年幼的微生昭時留下的,這一刀凶狠凜冽,險些讓他右眼失了明,但這個部位也傷到了神經。每當他身體消耗過重的時候,這道舊傷便會複發,疼的人生不如死,每當這個時候,便會有一陣短暫的失明。


    現在他的右眼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但他的左眼兀自死瞪著柳百奇,滿目血絲,渾圓的眼珠子如銅鈴般大,欲要奪眶而出。


    對元泰來說,他眼前這個天心宗的逆賊擋住了他的去路,這個逆賊的身後,是養生殿,養生殿裏,是微生昭,而微生昭此時正處在極度的危險之中,他不能就此被攔了下來。


    擋路者,死!


    柳百奇被他這般瞪著,情不自禁地發笑道:“忠臣?”


    元泰沒有回話,而是仰天長嘯一聲,雙手再次攀上了那把掩月青龍,刹那間一股磅礴的氣勢噴湧而出,整個大地也為之一震,接著便見兩道青色的氣旋如龍蛇般從杆末纏繞、盤旋而起,最終攀上了龍頭。


    長刀高舉,靈氣掩蓋了月輝,破空聲如青龍狂嘯。


    兩人之間,頓時刮起一陣狂風。


    柳百奇被這陣風刮的幾乎睜不開眼,被吹的幾乎站不穩身,於是他舉起胳膊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這才勉強眯起了眼睛。


    眼前,青龍嘯月。


    柳百奇嘴角抹過一絲苦笑。


    他已經累的動不了了,或者說是麵對如此凜冽的一擊,已經沒有力氣去專門躲避了,更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擋下這一擊了,這一刀,避無可避。


    於是他也舉起了自己的刀,在他看來,元泰發出的這舍命一擊,中門大開,全身都是破綻,若放在他全盛之時,柳百奇自有把握完美地將其格殺當場。


    隻是隨後他又自嘲地笑了一聲,若在全盛之時,對方也不會使出這麽一招吧。


    “老子要死在這裏了嗎?也罷……”


    柳百奇心中默念了一句,雖滿是對人間的不舍,但他的眼神卻愈發的凶狠,手中那柄早已破爛不堪的鬼頭刀,此刻驀然煥發出了光彩。


    “死就死,一人換一人,一命抵一命,不虧!”


    靈氣,在此刻衝天而起。


    下一刻即將會是硬與硬的碰撞,刀與刀的較量,但下場早已注定,兩敗俱傷。


    半空中,元泰的決意絲毫沒有改變,麵對柳百奇這與他如出一轍的拚命招式,絲毫沒有躲閃之意,手中長刀的去勢反倒是更為猛烈了。他早已為微生昭身披十二創,每一次皆是渾身浴血,凶險萬分,每一次皆是幾欲要了他的命,但每一次,元泰也不曾有絲毫的悔意、懼意。


    那年,微生昭為了在父皇麵前表現,獨自領著一支軍隊刺探敵情,潛入了一片深山之中,但卻因此落入了敵人的圈套。


    那天,微生昭身邊的親衛一一戰死,僅剩元泰一人護在微生昭身旁,手中拿著一柄大砍刀,手起刀落,一刀便是一人,保護著微生昭邊戰邊退。


    趁他不備之時,有人從背後猛地偷襲而來,元泰察覺之時已經晚了,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扯住微生昭往下一拉,自己趁勢迎著那一刀而去,反手一擊,將那偷襲者攔腰砍斷。


    而他的臉色也捱了一刀,從右眉劃至左腮,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血,頓時沾了滿臉,顯得猙獰可怕,宛如地獄中的惡鬼,奪命吃人。


    而元泰的右眼瞬間什麽也看不見了,那時他以為自己失明了。


    微生昭慌忙又爬了起來,哭喊著扶住元泰,問他有沒有事。


    元泰大口地喘著粗氣,掃了一眼已將他們團團包圍的敵人,滿是自信地大笑一聲。


    “沒事,這下頓時感覺眼前的敵人,少了一半!”


    微生昭怔怔地看著元泰,他看到元泰那剩下的微微張開著的左眼,在滿臉的血海中閃閃發光。


    如今,迎麵又是一刀,出刀者乃是天心宗的第三明王,軍荼利明王柳百奇,其實力更在元泰之上,若是中了這一刀,性命幾乎難保。


    但對元泰來說,他早已滿目瘡痍,多一刀,少一刀,又何妨?


    一條命而已。


    殺人,是要流血的,救人,也一樣。


    他想殺柳百奇,想救微生昭,但血不夠流了,那便以命抵,很劃算。


    “柳百奇!”


    掩月青龍仰天長嘯,似在空中盤旋幾轉,隨後化作一道青色的流光直衝柳百奇灌注而下,夜空在這一瞬亮的白發。


    柳百奇獰笑一聲,沒有回應青龍的呼喚,他已經累的說不出話了,隻能以手中的動作給予回應。


    一刀應一刀。


    “元將軍!”血旗軍眾人驚呼聲起,爭先恐後地湧了上去,欲要阻攔元泰如此行事。元泰是他們的統領,統領了血旗軍數十年,血旗軍的將士一直在變,而統領卻一直未曾變過,他是他們的軍神,他們的軍心。


    因此血旗軍不解,明明隻需再一點時間便可拿下眼前這個逆賊,何必要與對方拚命?即便是拚命,又何必付出元將軍的性命?


    隻不過,說什麽都晚了,利刃不會退,去勢不會減,火焰也隻會越燒越旺。


    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這一刀,終究還是落下了。


    但也隻落下了一刀。


    眾人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就連自以為必死已經閉上了眼睛的柳百奇,也愕然睜開了雙眼。


    他拿一刀捅進了元泰的胸膛,而元泰的那一刀,卻沒有落下來。


    元泰的手中,空空如也,他的背後突然飛來一道氣刃,生生地將他手中的青龍震飛,那柄長刀在空中轉了幾轉,落在了地上。


    青色的光芒散盡,青龍眼中的火焰,熄滅了。


    元泰的身影被釘在了空中,鬼頭刀狠狠地洞穿了他的胸膛,穿過了他的心髒,破膛而出,刀尖,滴著血,血落地而無聲。


    元泰的手在空中無力地虛握,手中卻空空如也;他怔怔地望著下方的柳百奇,隨後輕輕地抬起頭,目光悠遠,望向前方不遠處那座大殿。


    近在咫尺,卻觸手不及。


    一步之遙,卻難如登天。


    最終,元泰的眼皮再也無力支撐了,他的頭也隨即垂了下去。


    他的心中,隻剩一句話還在回響,那是當年他對微生昭說過的話,如今他還想再說一次,隻是這話他再也無力說出口了。


    “陛下……眼前,已經看不到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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