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君依舊舉著那份詔書,而微生煥卻徹底地把手放下來了,甚至都不曾再看它一眼。


    他死死地盯著墨君的眼睛,像是在詰問一般,傾吐出他心中所想。


    因此,他在否定了這份詔書之時,也同時在期待墨君給他一個答案。


    墨君也如這般地盯著他的眼睛,發問道:“殿下,您真不願接下這份旨意嗎?”


    微生煥苦笑著搖頭道:“不明小義,如何懂大義,我雖恨二弟,但這仇,我不能報,這詔,我也不能接。”


    墨君忽然笑了一聲,隨後出神地望著天空,滿帶感懷地說道:“我似乎終於懂了,為何陛下意屬於殿下您,而我與齊王殿下,也沒有看錯人。”


    微生煥垂下眼眉。


    “陛下曾與我說,武帝的天下是依靠著鐵血手腕打回來的,流了很多血,死了很多人,蒼生蒙難,民不聊生。因此,陛下發誓要成為一代明君,要把這被鐵蹄踐踏的支離破碎的大地,重見春風。”


    “可是後來,您也知道的。陛下因此自嘲地笑道,說想不到就連他的天下,也是打回來的。”


    “殿下,您剛剛提到八王之禍,這禍起蕭牆之事,誰都忘不了,也不可能忘。”


    微生煥忽然紅了眼眶。


    當初,武帝平定天下後,天下百姓流離失所,十不存一,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為了使國家從這等慘淡動蕩之象中盡快解脫出來,永保大周江山,微生統便采用懷柔政策,無為而治。而這,也導致了諸侯王權力膨脹,難以約束,終釀成八王之禍。


    微生昭繼位後,剛剛有了太平盛世之象的大周便再次遭到了狂風暴雨的洗禮,因此微生昭不得不將天下再打一次。


    他汲取了武帝的教訓,沒有再分封一名諸侯王,又為了天下穩定,不敢剝削其餘三王的權力,這才導致了漢王涼王作壁上觀,割據一方。微生昭同時也明白,權臣,才是最為可怕的,因此才與他最信任的大將軍定下了這除蟲之策,要為他的太子鋪平今後道路。


    “陛下常與我說,亂世,需要一名梟雄,而盛世,則需要一位仁君。”


    “陛下還說,煥兒雖愚鈍,但卻能明白很多別人想不通、或是想得通也不願承認的道理,而他最為難能可貴的一點,他有著哪位皇子都無法比擬的仁義,也有著哪位皇子都無法相提並論的目光。”


    “即便他有可能並非自己的親生骨肉,但那又如何?一切為了大周的千秋盛世。”


    微生煥死死地攥緊雙拳,兀自咬牙強忍,但即便他咬破了嘴唇,那豆大的淚珠依舊滾滾而下。


    隨後他抬起頭,一把抹去眼淚,直到視線模糊之前,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吭。


    他記得小時候與父皇外出狩獵,他會為了死去的麋鹿流淚,會說出“陛下已殺其母,兒臣不願殺其子”這般看似可笑的言論。


    他也曾在母妃死後,披麻戴孝,七日不曾進水飲食,直到太醫匆忙將他救起稟告陛下,直到數年後微生昭忍不了他滿身白衣親手將其脫下來,並狠狠地訓斥了他。


    他還曾在司空權的教授裏為聽聞的百姓疾苦垂淚,在後者的搖頭歎息中,落下個“此子懦弱成性,不足成大事”的評語。


    還有很多惹人嘲笑之事,他都做了,微生煥並不清楚為何會這麽做,也許,那隻是本性驅使著吧,他這樣想著。


    父皇曾笑著對他說,你若是能再狠一點就好了。


    但他狠不了,隨便吧。


    而這些,原來父皇都看著,記著。


    他原以為父皇不喜歡他,如今才明白,自己錯了,所謂的小義大義,父皇也懂,而且懂的比他還要多。


    如今回過神來,微生煥發現,他早已失聲痛哭了。


    “父皇。”


    微生煥跪倒在地,喃喃低語。


    這樣一個懦弱的皇子,甚至連在他人麵前大聲吼叫都不到。


    若九天有靈,泉下有知,此刻,想必父皇一定也在嘲笑他吧。


    “殿下。”墨君輕輕喚了一聲。


    “殿下?”墨君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微生煥如同從夢中驚醒一般顫了一下,隨即揚起頭,隻見他眼眶隨紅,但眸中堅定的神采,卻比什麽都要來的明亮道:“既然如此,我更不能接受這份詔令!”


    “接與不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您有這份心,就夠了。”


    墨君笑道:“善與惡,黑與白,皆在一念之間。在遇到您之前,我也曾迷茫過,此番離京,亦不知何去何從,即便手握這份詔令,也不知該與誰共事。但如今已是豁然開朗,我與您解惑,您與我解答,這番還要多謝殿下了。”


    “那大將軍你以後……”


    墨君收起那份詔令,鳳眸之中滿是淩冽與殺伐:“若是微生廣昏庸無道、荒淫殘忍,那今夜之事,我再陪他們玩一次,又如何?”


    “不為陛下,為天下!”


    微生煥目光呆滯,沉吟半晌,默默地站起身來。


    他卷起衣袖再次抹了一把臉,原本滿臉的倦容頓時精神了不少,他衝墨君伸出一隻手掌,笑意盎然:“父皇曾笑我從未心狠過,若是真有那麽一天……”


    “我就陪大將軍,狠一次!”


    啪!


    兩隻手掌重重地擊在一起,隨後用力一握。


    此番情景,不像是兩名失魂落魄的逃犯,而像是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因為無懼,所以無畏,因為無畏,而所向無前。


    這是一句誓言,也是一個承諾,隻道是這夜,太安城外,十裏塵埃,破廟裏,高堂上。


    仿佛回到了那年,太安城裏,金鑾殿上,墨君跪坐在微生昭麵前,微生悠笑吟吟地立於一旁,輕輕搖了搖手中的銅鑄酒杯,笑眼迷醉。


    爾後,微生昭這般問道:“先帝將京城命名為太安,其意便為祈福我大周千秋太平,萬世長安。你想救一個人,也想救天下,那麽,朕想問你……”


    “太平長安,你,做得到嗎?”


    墨君沒有回答,隻是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那一年,墨君受封征南將軍,官拜二品,隨大將軍微生悠出征,討伐吳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袍踏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醜奴兒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醜奴兒令並收藏白袍踏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