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麵細搜求,無中覓有。”


    “鵪鶉嗉裏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


    “虧老先生下手!”


    醉太平的眼前映入了一道耀眼的劍光,白的透亮,頃刻間浸染了整個眼眸。


    爾後,在他的眼前,那漫天的桃花化作了飛雪,一片片自空中飄落。


    恍然間,已是鬥轉星移。


    再回過神來時,醉太平發現自己正立於一條熟悉的街口,周圍皆是林立的樓閣寰宇,街邊行人往來,吆喝叫賣之聲不絕於耳,好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美中不足的是,天空中正落著雪。


    一座氣派的大門前,還有一名頭發油膩淩亂、臉龐邋遢的老乞丐,正裹著一件破布棉襖箕踞坐於台階上,他的麵前擺著個缺了口子的瓷碗,右手食指與拇指間捏著根木筷子,像個誦經的和尚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著。


    嘴裏,還高唱著那段小曲。


    一聲又一聲,帶著南方人特有的口音,讓人聽起來徒感幾分滑稽的味道。


    但卻又清晰地傳入了醉太平的耳中。


    他轉過身來,怔怔地看向那名老乞丐,視線忽然變得模糊了起來。


    這裏……


    是太安街頭?


    醉太平心裏浮起了這個念頭,隨即驀地一驚,便開始晃著腦袋四下打量起來。


    在這大雪之中,往來的人群裏,隻他一人穿著輕薄的單衣立於街道正中,還像個傻子似的在左顧右盼,看起來是那麽地不合時宜;但人們來來往往間,隻顧著自己手頭的活,卻又沒有一個人對此感到怪異,仿佛視而不見,又或是說,那雪中立著的瘦削男子是個不存在的人。


    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醉太平循聲望去。


    街邊那些正爭的麵紅耳赤的商販走卒們也紛紛將目光投了過去,兩旁的青樓酒館,亦有好事者手中晃著酒杯,好奇地探出頭來,將視線落下。


    隻見一個角落之中,有數名漢子正在圍毆一個抱著胸口跪趴在地上的人,觀其身影,應是一名不到十歲的孩童。孩童衣著淡薄,身材瘦弱,忍受著眾人的拳打腳踢,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吭。


    那圍毆之人口中叫罵著:“讓你偷!讓你偷!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偷東西!父母不教你,老子替他們好好地教育教育!”


    不遠處,眾人開始議論紛紛。


    有人竊竊私語道:“那不是賣包子的老錢嗎?怎麽回事,發這麽大的火。”


    另一人答道:“看樣子,是那小孩偷了他家賣的包子吧……嘛,這麽小的年紀就幹這種事,確實該打!”


    “但這下手也忒狠了點,這麽小的娃,哪遭得住幾個大人的圍毆啊!”


    最開始那人不屑道:“不痛哪會長記性,這些小偷小摸的,就得好好地教訓一頓!”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道:“說起來,咱這裏可是京城,天子腳下,附近的乞丐是不是太多了點?看著他們邋遢的模樣就鬧心,你說這有手有腳的,幹什麽不行,做什麽不能養活自己,偏偏要當乞丐,也活該讓人看不起了!”


    第二人沒有直接回答,沉默半晌,方才歎道:“這世道,見多了,也就習慣了,這些各地湧入京城的流民,總不能拒而不受吧……說到底,會變成這番模樣,還不是賣官這事給鬧的!”


    “噓!別胡說,你不要命了!”


    那人氣道:“有什麽不要命的!武帝本來就不給咱們商人活路,咱們隻得掏錢送官爺們尋求庇護。說得好聽沒有什麽賣官鬻爵,其實就是不賣給咱們做生意的,但本質上,錢還是咱們出!陛下要錢恢複國力,地主豪強們要錢當官,這錢從哪來?咱們也不能無中生有是吧?”


    說到這時,他頓了頓,目光複雜,落在了一名正急衝衝地趕到此地的漢子身上,閉上了嘴不再多言。


    “幾位大爺,別、別打了!”


    人群之中,一名衣著簡陋、麵有菜色的中年漢子氣喘籲籲地衝到那個角落邊,衝著還在毆打那名孩童的大人哀求道,隨後他上前拉著對方的手臂,試圖阻止,但不知是因他太過瘦弱還是別的原因,被人輕輕一推,便向一旁倒去。


    根本沒人理會她。


    中年漢子見狀,四肢趴在地上,從幾人腿間的空隙中撲過去擋在那孩童身前,將其死死地護在懷中,閉眼忍受著如雨般落下的拳腳,聲音沙啞地喊叫道:“幾位大爺、求求你們,別打了,會死人的!”


    言罷,漢子的臉頰便受了一腳,耳暈目眩之際,便聽得有人罵道:“你是他爹?死?像你們這種蛀蟲,活著幹嘛?死便死了!有手有腳學什麽不好,學人偷東西,這麽懶的話,趁早死了找個富貴人家投胎去吧!”


    圍毆的漢子狠狠地罵著,雖說如此,但下腳還是輕了幾分。


    中年漢子顧不得疼痛,拚命磕頭應和道:“是是是!大爺們教訓的是!但小孩子不懂事,求求大爺們給他一次機會,饒了他吧!”


    砰。


    砰。


    砰。


    那頭顱撞地的聲音,卻不知為何這般地響亮,聲音蓋過這方吵鬧的街市。


    醉太平愣了愣,目光呆滯地看著這一幕。


    堆滿了白雪的路麵,頃刻間染上了一抹殷紅。


    “算了吧,算了吧。”


    “老錢,算了吧,咱們做了這麽多年生意的,啥人沒見過,打一頓就好,犯不著太過計較了。”


    “對啊,萬一真鬧出了人命,你也不好交待對不?”


    旁人見狀,也紛紛開口勸道。


    為首的漢子停下了動作,喘了幾口粗氣,接著仍是不解氣般衝著地上的二人吐了口唾沫,罵道:“這次算你命大,下次別再讓老子見到!不然手給你打斷!”


    中年漢子繼續磕著頭:“是、是!大爺說的是!”


    圍毆之人有忿忿地罵了幾句,方才將卷起的袖子放下,嘟嚷著轉身離開了。


    看熱鬧的人們見狀,也沒了興致,或歎、或笑、或是目無表情,也漸漸散了去,隻餘下那中年漢子跪撲在地的身影,止不住地顫抖。


    不多時,便已沾滿了一身的雪。


    醉太平卻依然怔怔地看著他們。


    “爹……”


    懷中忽然傳來一道稚嫩的童聲。


    中年漢子像是驚醒一般猛地直起身子,他瞪著眼睛看向那名半眯著眼睛,已然鼻青臉腫的兒子,一股火氣猛地躥起,揚手便是一巴掌蓋了過去。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老子可不記得教過你去偷人東西!”


    中年男子咬著牙,一臉凶狠,但那一章扇出去後,他馬上便又意識到自己下手過重,表情也隨之融化,眉毛皺起,目光之中滿是悲色。


    小孩的嘴角有鮮血溢下,但他卻並不在意,顫巍著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飽滿白淨的包子,表麵,還散發著嫋嫋的熱氣。


    他遞到中年男子麵前,擠出了一抹天真的微笑:“爹,這個給你。”


    中年男子的表情頓時又悲轉怒,他氣不打一處來,抬手便將那包子扇落在地,罵道:“你就去偷這個!一個包子!差點連命都丟了!值得嗎!”


    小孩見狀大驚,從漢子懷中掙脫,撲至落處忙將那包子撿起來,雙手捧著,吹去表麵沾染的雪,心疼地說道:“爹,要涼了。”


    “你!”漢子奮身而起,但那捧著包子的小手,又再次顫抖著遞到了他的麵前。


    “爹,你的身體有病,光吃草根野菜,好不了的……我聽說楊老爺最愛這家店的包子,像楊老爺這樣的大戶人家喜歡的東西,就一定是好東西,你吃了它,說不定病就好了,就有力氣能夠幹活了。”


    那孩童展顏笑道:“到時候,就能再回去給楊老爺家做工,然後咱們就有飯吃,就有錢了。等有了錢,就能把娘尋回來了……”


    啪嗒。


    中年男子怔怔地看著兒子,無盡的酸楚湧起,嘴巴微張,想要說些什麽,卻開不了口,唯有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而那笑容天真無邪:“爹,你不心疼自己,不照顧好自己,以後……就沒人會疼我了。”


    而那眼淚,也終於決堤。


    “嗚啊!”


    中年男子將兒子抱在懷裏,撫著那一瓣被自己一掌扇腫的臉,涕泗橫流:“對不起,是爹沒用、是爹沒用……”


    “都怪爹沒用啊!”


    那壓抑了多時的情緒噴薄而出,中年男子聲色更悲,嚎啕大哭。


    有人在哭,則有人在笑。


    孩童的笑顏越盛,護著手中的包子遞到了男子嘴邊,聲音虛弱地說道:“爹,快吃吧,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中年男子張嘴,輕輕地咬下一口,卻除了鹹味,根本品嚐不到別的味道。


    包子早已涼了,唯有落在上麵的眼淚,是熱的。


    “爹,好吃嗎?”小孩仰起頭,卻看不見父親的表情。


    男子點了點頭,已是泣不成聲。


    “真香。”


    視線,又模糊了。


    醉太平使勁地揉了揉眼睛,但眼前除了那一片白,什麽都已看不清了。


    恍惚之間,他依稀見到天上的雪越下越大,眼前的人,越離越遠,直至眸中徹底被一抹雪白堆滿,再轉眼時,已化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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