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妃君的死訊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太安,就像當初不知是誰將梅妃君有了身孕的消息泄露出去的那般,這次也同樣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風聲。


    隻是這次明月樓內的管事們卻沒了最初時候那種擔驚受怕了,如今這位早已失了人氣與風評的花魁玉殞,對他們來說反倒是一種解脫,這位不知該如何處置的燙手山芋可算是涼了下來。


    至於死因,也非什麽見怪不怪的事了,隻不過這曾經如此風光的花魁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不免令人有些唏噓罷了。


    待看熱鬧的人盡數散去後,明月樓內外依舊燈火輝煌。


    夜色漸深,街道兩旁愈顯寂寥,除了偶爾聽到幾聲紅樓內飄來的鶯歌燕語,便隻剩下吹著滿地積雪的風聲了。


    明月樓外,一名男孩抱著雙膝蜷縮在一旁的角落裏,凝望著那題著大字燙金的紅木牌匾,表情呆滯,似是連眼睛都不曾眨過一下。


    男孩再也不想回到那處小院子裏了,也沒有地方可去,於是就像這般呆呆地坐著,遠遠地望著明月樓。他本以為明月樓會給那位曾經的花魁來一場風光大葬,卻不曾想這一天下來幾乎沒見到什麽動靜。男孩很是不甘心,也仍不死心。


    一整天下來,他滴水未進,身體也早已冷的麻木了,眼皮下沉,意識越發地模糊。男孩還想過,若是就此一頭睡去,再也不會醒來,感覺也挺不錯的。


    “好冷啊……”


    男孩將雙臂抱的更緊了些,將頭埋在臂彎中。


    “好困啊……”


    隨後,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恍惚之中,他似乎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的老爹病好了,又得以回到楊大人家幹活,甚至還得到了楊大人的賞識,得了不少的賞賜,有錢,有地,有房,甚至家裏還有了仆人,但是他娘卻還是沒有回來。


    但他爹對此卻絲毫不在意,並跟他炫耀著說自己娶了個更漂亮的媳婦。隨後便將那位新媳婦領到男孩麵前,讓他喊她“娘”。


    男孩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發現這位新“娘”正是梅姐姐。


    他氣的跳了起來,掄起拳頭便去找老爹打架,但根本不是對手,反倒是自己被揍的鼻青臉腫。


    梅姐姐見到他這般淒慘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隨後便伸手撫摸起他的臉,開始仔細地幫他擦拭傷口。


    那是很溫暖的手掌。


    “好燙!”


    男孩猛地睜開了眼,捂著臉怪叫一聲跳了起來,接著某種事物從他身上掉了下去,“啪”一聲砸在雪地裏。


    男孩順勢一看,發現那件事物乃是一張裝在紙袋裏的麵餅。


    男孩怒目尋其來源,一仰頭,便看到了昨天那名從他這搶走了手帕的戴鬥笠男子。


    “這世上,或許也隻有你會為她‘守靈’了,哈哈!真是諷刺!”男子完全不把男孩的憤怒放在眼裏,嘴裏一邊啃著麵餅,一邊自顧自地說道。


    男孩見到這人,怒意更甚,他大吼一聲,渾身不知從哪湧出了力量,隨後便如在夢中那般掄起拳頭就衝了上去。


    男子淡淡地瞥了男孩一眼,嘴角掠過一抹獰笑:“你想找我打架?正好,老子的心情也壞透了!”


    說罷,男子用力咬下一塊麵餅,隨後揚起一腳,毫不留情地衝著男孩飛撲而來的身影踹了過去。


    男孩隨即便以更快的速度倒飛了出去,重重地栽倒在地。但他立馬便爬了起來,咬牙切齒地瞪著對方。


    這一腳雖是實打實地踹中了他,疼的他隻感五髒六腑挪了位一般,但男孩憑他的經驗卻能明白,這名男子對自己根本沒下狠手,也根本沒有殺意,或許就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心情壞透了,壞到僅僅是想找個人打一架罷了。


    就像男孩自己一樣,僅僅是心裏憋著一股氣,僅僅是想發泄一下罷了。


    男孩怒吼著,再次衝了上去。


    男人再次飛起一腳,將他踹了出去。


    而男孩仍是不依不饒,他掙紮了爬起,嘴裏叫嚷著“把東西還我”,繼續張牙舞爪地撲了過去。


    而男人則是抄起拳頭,狠狠地砸向了男孩的麵門。


    男孩的鼻子結結實實地捱了一拳,血嗆的滿嘴都是,但他也趁著這個機會,兩手死死地抱住男人的胳膊,張開嘴亮出兩排堅韌的牙齒,狠狠地咬了下去。


    男人吃痛,他鐵青著臉,一手抓著男孩的頭發,另一手一肘砸向了男孩的後背,再一膝撞頂向了男孩的腹部,但後者卻根本不肯鬆口……


    兩人就這般像兩個武道門外漢一樣廝打了起來,當然,這是一麵倒的屠殺,男孩最終被揍得像死豬一樣趴倒在地上,唯有大口喘息著的粗氣,證明他還是個活著的人。


    而男人捂著一隻鮮血淋漓的胳膊,放肆地笑著:“哈哈!今日老子還真是見了鬼了,一傷又添一傷,你小子還算有點本事哈!”


    男孩繼續趴著,理也不理。


    男人扯下一塊衣布,開始包紮起胳膊上的傷口,同時這般說道:“若不是我,你小子怕是已經凍死了。”


    男孩還是不予理會。


    男人轉眼望向不遠處高懸著大紅燈籠的明月樓,語中嘲弄:“像這等地方,表麵看似繁花似錦,背地裏實則什麽都不是,人命,比什麽都要賤!小子,若是你今晚死在這裏,你覺得會有人在意你麽?”


    男孩突然握緊了拳頭。


    “大周盛世,這最繁華的京都太安裏,舉目一望,卻滿是乞兒,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更是嗚呼快哉!人命,當真是比什麽都要賤!也罷,就當老子發發善心,行一行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德吧!你,好自為之!”


    男人衝著雪地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隨後裹緊衣袍,從男孩身邊走了過去。


    而男孩卻在那時一把拽住了男人的褲腿:“把東西、還我!”


    男人停下了腳步,他回頭望向趴倒在地上的男孩,突然問道:“小子,你恨嗎?”


    男孩依舊沒有回答,隻是拽著男人褲腳的手越發地用力。


    “老子在問你,你恨我,恨他們嗎!”男人毫不客氣,揚腳將其甩開。


    “恨!”


    男孩在雪地裏滾了幾圈,隨後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死死地盯著男人,好似生怕他從眼前溜走。


    “恨,恨就好,恨,才是一切的源動力!不管是生存,還是殺人。”男子冷笑起來:“不過,你恨錯人了,你恨的不應該是我,而是將梅妃君害死的東西。”


    男孩的瞳孔在那時驟然放大:“什麽?”


    “風花雪月。”男人平淡地回答道。


    “那是什麽?”男孩頓時急了,他本以為是某個人,想不到卻得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答案。


    “就是那些倌伶們口中唱著的、詞人們頌揚著的風、花、雪、月。”男子的笑容越發地耐人尋味:“你現在不懂,今後最好都不要懂,困於其中,必受害於其中。”


    男孩沉默下來。


    鬥笠男子瀟灑地揮了揮手,轉身便欲離開。


    男孩彎身撿起落在地上的那塊烙餅,拂去紙袋上麵的雪塵,忽然又開口問道:“你剛剛說……人命是很賤的,那……到底有多賤?”


    男子一怔,驀地停下腳步。


    “比這塊餅還要賤嗎?”男孩接著問道。


    男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若這餅能救活一個人,你確實比它還要低賤。”


    男孩大口地咬著這塊早已冷掉變得又幹又硬的麵餅,狠狠道:“喂飽我,我這條賤命就給你了。”


    男子愣住了,良久後,大笑起來,笑過之後,語氣又逐漸變得冰冷:“小子,你當我是什麽人?悲天憫人的大聖人嗎?跟著我,隻會讓你的命變得更賤,也隻會讓你的路變得更暗。”


    “為什麽?”男孩又問。


    “因為我們沒有風花雪月,隻有恨,為了生存、為了殺人的恨。”男子平淡地答道。


    “那我不是正合適嗎?”男孩反問道。


    男子啞然,一時無言以對,沉默片刻後,方才失笑道:“小子,這是你自找的。”


    男孩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手中的那塊麵餅,毅然地跟了上去。


    “老大,你叫什麽名字,我該怎麽喊你。”


    “名字這種東西……當我決定走上這條路時,便已將其拋棄了,有的,隻是一種稱呼,一種令我還有著生存意義的稱呼。”男子頭也不回道。


    “喔,那那個稱呼叫什麽。”


    “木蘭花。”


    男孩眨了眨眼,他記得沒錯的話,梅姐姐那曲離歌所用的兩首詞,上闕叫做雨霖鈴,下闕乃是木蘭花,這可是那些才子佳人口中的風雅之物;他還記得……


    “梅姐姐說過,這些詞,寫的都是那勞什子風花雪月。”男孩仰起頭,十分不解。


    男子笑了一聲,卻沒有回答,而是這般說道:“你也應該忘掉自己的名字了,我看……雨霖鈴這個名字挺適合你的。”


    “我不懂這些玩意,你還是用在別的地方吧。”


    男孩搖頭拒絕道,隨後他的視線飄向了別處,那裏仿佛是一座氣派的朱漆大門,門下,坐著一名髒兮兮的老乞丐。老乞丐箕踞坐於門前的台階上,兩手各拿著一根筷子丁零當啷地敲打著麵前擺放著的一個破碗,口中,還扯著一副沙啞的嗓子高聲地唱誦著些什麽。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麵細搜求……”


    仿佛是感受到了男孩的視線,老乞丐頓了頓,隨後咧開一張缺了門牙的嘴,衝男孩笑了笑。


    男孩也回以一笑,他懂的,隻有這個而已。


    “那你要叫什麽?”


    一聲詢問將男孩喚了回來,他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念出了一個名字。


    “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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